接下来道里安不用看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是雄性白斑河豚为了求偶而精心制造的爱巢,很快它们就会和被漂亮巢穴吸引来的雌性在圆圈的中心进行交配繁殖。 但问题是,河豚的繁衍时间是2月至5月,而现在已经是10月底。 视频结束后,道里安难以置信地转向姵森:“就因为人鱼的歌声?” 姵森点头:“不用怀疑,就是因为人鱼的歌声,我这里还有许多类似的视频,几乎每一次播放人鱼的歌声,都会引来海洋生物的反常繁殖行为,就好像提前触发了它们的发情期,因此我怀疑这可能是人鱼的求偶之歌。” “不可能!”否认是道里安的下意识反应,哪怕从理智上来说,他甚至完全赞同姵森的结论,如果西尔维不是在实验室里对着道里安唱出了这首歌的话。 姵森并不太在乎道里安的态度,她耸了耸肩:“这只是我基于个人专业的合理猜测,你的那条实验体可能进入了求偶期,当然你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信。” 人鱼怎么可能会向人类求偶? 道里安觉得无比荒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例海豚与人类结婚的案例,但他一直认为那是花边新闻的噱头,是人类擅自将海豚亲密的陪伴冠上“爱情”的扭曲头衔。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道里安很快想到了一些证据,他的语气变得笃定:“这种歌他只唱过一次,就是我把音频送来的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发出类似的叫声,人鱼不可能拥有这么短的求偶期。” “唔,有道理。”姵森认同了他的说法,“或许你可以告诉我这段叫声是人鱼在什么情况下发出的?” 道里安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他避开某些要紧的关键环节,只说是一个令人鱼感到安全舒适的环境:“我当时只是调暗了光线……” 姵森思索了片刻:“我能不能看一下完整的视频?” 道里安沉默了,他看向姵森,也许是光线反射的缘故,他灰蓝色的眸子变成了浓稠的蓝黑色,现在的他同刚开始踏进姵森实验室的轻快模样全然相反了。 姵森很快表示理解:“好的,我会继续研究这段音频,看看能不能找出其他的解释。” “教授。”道里安的语气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们是否能这样认为:人鱼的叫声会引起海洋生物的反常行为,包括,但——不仅限于——繁殖行为?” 姵森愣了一瞬,她与道里安目光相接,后者看出了她的惊讶,但她还是立刻给予了肯定回复:“没错,鱼群的捕猎和进食行为也出现了明显的反常。” 当然,他们彼此都知道鱼群的进食捕猎异常也是由于进入繁衍期导致的,但是运用一些巧妙的措辞,就能在不说谎的情况下改变事实。 实验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显示屏上的视频已经终止了播放,画面最终定格在两条白斑河豚在圆圈里彼此依偎的画面。 道里安最终站起身,对姵森由衷地说:“非常感谢。” 姵森重新挂起了轻松的表情:“不用谢,这就是我的工作。今晚我会把所有实验视频发送到你的终端。” “好的。” “哦对了,”姵森在道里安离开前再次叫住他,“记得妥善保存,我偶尔会清理没用的文件,可能会误删到一些重要的资料。你知道,人上了年纪就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记忆毛病,我之前就曾误删过我女儿录给我的生日祝福视频,哪怕是找回程序也没能把它恢复,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懊悔了多少天……” 这次轮到道里安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谢谢提醒,我会保存好的。” 夜晚,休息间的小浴室里,道里安闭着眼躺靠在狭窄的浴缸里,回忆着不久前他在姵森实验室里经历的一切。 温热的水液放松了肌肉,令人昏昏欲睡,但他们之间的对话却反复地在道里安的脑海里回放。 道里安并不相信那首歌是西尔维在向他求爱,他们当时只是普通地面对面交流,也许那首歌不过是人鱼间的流行情歌,人类的词曲里不也经常爱来爱去。 但问题是,如果这件事被研究所里的其他人知道,被马格门迪知道,道里安一定会在顷刻间沦为另一个观察对象,一个名正言顺的实验品。 然而姵森,一个只同道里安见过几面的普通同事,竟然暗示她不仅会为道里安保守秘密,还会替他销毁证据,而且没有索要任何报酬,道里安完全不能理解——顺便一提,虽然他们没有把话说开,道里安知道姵森一定猜到了自己遮遮掩掩的理由。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替另一个人背负秘密,更何况是被人鱼求爱这样惊世骇俗的秘密,姵森本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想起那个黄种人总是颇有城府的笑容,道里安隐隐感到不安…… 逐渐地,道里安在氤氲的水汽里失去了意识。 蓝色。 大海。 他又一次梦见自己坠入了大海的怀抱,周围有漂亮的热带鱼群游过他,有几条调皮的白斑河豚靠近了他,在他的腿间绕来绕去,它们身上冰凉滑腻的鳞片带来令人战栗的触感。 等等。 河豚身上有鳞片吗? 就在道里安意识到这个问题时,那些可爱的河豚突然变成了数条狰狞的海蛇,紧紧缠着道里安的脚踝并迅速朝上攀爬。 不!停下!滚开! 道里安在意识里呐喊,他挣扎着,想伸手拨开那些海蛇,却突然触到一簇柔软的鱼鳍。 道里安惊慌中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只见那些海蛇消失了,此时缠着自己的是一条粗长的蟒蛇似的银灰色鱼尾。 下一秒,道里安的上半身也被缠住了,被厚实的胸膛和强壮的手臂缠住了。 仿佛自耳边,又仿佛自海洋最深处,传来一阵破碎的,低沉的,诅咒般的呼唤—— 【道里安……】 失重感骤然袭来。 道里安扑腾着从浴缸里爬起来,水早已冰冷,而他刚刚差点溺死。 在剧烈的咳嗽里,道里安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腿,那种被鳞片摩挲过的触感依旧残留在皮肤上。 “咳咳咳……见鬼!”
第34章 第二天,道里安拿到了人鱼的所有体检报告,数据显示一切正常。 这是个好消息,却也让道里安更加担忧,如果不是因为身体问题,那到底是什么引起了西尔维的焦虑? 为此,道里安找出了近一个月来观察水箱里的监控视频,仔细地研究西尔维的动态,并有了一些发现。 比如,西尔维表现出明显焦虑情绪的时间分别是本月的3号,10号,17号和25号——非常有规律的日期,几乎都是周一,只有25号是周二。 而在这几个日期的当天,前三次是上午,最近的一次是在下午,西尔维会突然将视线转向水箱里的某一处,接着不动了,静默了几分钟后,他开始转圈,不寻常地摆动尾巴,将水箱底部的细沙扬起来,让原本清澈的池水浑浊不堪。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西尔维几乎都处在焦躁的情绪里,他会突然吃掉先前特意养在水箱里的热带鱼和水母,折腾海龟,某次还弄断了一簇珊瑚。 道里安认为,人鱼在水箱里突然静默的那一小段时间非常关键,他仔细地检查了这段时间里研究室里的情形,发现他和助手们都只是在平常地工作,没有生物试图侵略人鱼的领地,房间里也没有突然多出一排死亡射线炮对准水箱,人鱼的反常来得莫名其妙。 今天是27号周四,道里安等待着下一个周一的到来。 而在那之前,道里安选择继续艰难地推进他的“人鱼学说话小课堂”,几乎没有任何悬念,道里安又在动词上碰壁了。 这次让道里安一败涂地的词汇是“写”。 道里安原本以为这个单词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因为他在教西尔维单词时,总会用手指在玻璃上拼写,这个动作西尔维再熟悉不过了。 于是道里安不断重复拼写的动作,他先是拼写出西尔维的名字,放缓速度,接着在同一行拼出单词,告诉他这叫“写”。 刚开始西尔维是困惑的,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后出现了新的图案。 但接着,道里安又拼出自己的名字,再跟一个单词“写”。 西尔维似乎明白了,他表现得有些开心,跟着道里安重复着这个单词,在玻璃上拼写—— 【道里安,写。】 【西尔维,写。】 道里安在玻璃上画“S”表示肯定,西尔维受到了鼓舞,变得兴奋起来。 为了确保西尔维真的理解了这个单词的含义,道里安继续在玻璃上写道—— 【海龟,写。】 【水母,写。】 【珊瑚,写。】 【尾巴,写。】 …… 然而此时,人鱼重新陷入了困惑,他用锋利的指甲尖在这些单词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并不停重复三个单词—— 【道里安,西尔维,写。】 他似乎误以为“写”这个单词的意义只能包含自己和道里安,是一种只能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道里安不得不再一次开始了漫长的纠正,他甚至加入了一些生僻词汇去解释“写”,可西尔维一旦认定了错误的含义,就拒绝改正,他非常讨厌道里安对他打叉,那个代表着拒绝和禁止的图案。 于是很快,道里安和西尔维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 当然,这并非常规意义上人类之间的争吵。 西尔维拒绝接受道里安送给他的沙丁鱼小点心,疯狂在玻璃上画写些无意义的字母和圆圈,因为过于用力,甚至在坚硬的复合玻璃上留下了一些明显的划痕,过程中还时不时发出一些海豚似的尖锐鸣叫,那种警告性的刺耳鸣叫。 “你要把玻璃弄坏了,西尔维,停下。”道里安冷着脸对他画叉。 这显然起到了反作用,人鱼更加愤怒,他开始用尾巴敲打起玻璃,并把沙丁鱼受害者一个一个拍向道里安面前的玻璃上,道里安非常相信他更想把这些小鱼砸在自己脸上。 此时耳机里传来利瓦尔的询问:“博士,人鱼有暴走倾向,是否开启电击?” “不行!”如果说刚才对西尔维的训斥里还带着一丝劝哄的意味,那此时道里安的语气则完全是冷酷的命令了,“没有我的指示,控制台上那一排攻击指令按钮,你一个也不准碰。”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道里安妥协退让。 放软语气是第一步,人鱼听不懂句子,但能感知情绪。 “好吧,我们不再谈这个话题了,行吗?你已经很棒了,是我太过苛刻,我道歉,现在我们可以和好了吗?” 第二步,甜言蜜语——是的,你没看错,道里安对此也很惊讶,可实践证明,如果他这么说的话,人鱼的情绪会有明显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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