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数日前就开始念叨这件事,明无应却好像是充耳不闻,险些惹得姚黄发了一场脾气,大怒道:“谢苏究竟是你的徒弟,还是我的徒弟?” 明无应只是淡淡地看来一眼:“你教得出来?” 姚黄不觉气短,却无力反驳,一边觉得明无应说的是真话,自己决计教不出谢苏这样的徒弟,一边暗自腹诽,明无应常年不在蓬莱,也不见他教过谢苏什么。 但姚黄心中也清楚得很,学宫的结业大考上,各家仙门都会有人到场,明无应一向不喜欢杨观,也懒得跟学宫扯上任何关系,更是对各家仙门的示好从来视而不见。 他不出现在学宫的结业大考上,反而更像是明无应会做出来的事。 姚黄便就此以为,今日结业大考,明无应是不会来的了。 但他晨起处理完案上文书,准备往学宫来的时候,却看到明无应的身影在自己窗外一闪而过。 姚黄心中觉得好笑,但是不敢展露出来,只是放高了声音道:“主人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对他这般揶揄,明无应也没有理会,只是板着脸丢下一句:“啰嗦。” 姚黄不由得暗笑,绷着一张脸不令自己笑出来,这便往学宫来了。 在姚黄看来,明无应虽然行事随心所欲到了极点,他的心思旁人也难摸得准,但却从来跟“喜怒无常”这四个字沾不上边。 但不知道他跟谢苏之间出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姚黄觉得,以他对这两人性情的了解,不大可能是谢苏做了什么错事,而是明无应自己犯毛病。 此刻看明无应敛去周身气息,似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却似有若无飘过台上,姚黄就更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他心情颇为复杂,暗自想道:“主人敛去气息,谢苏也看不见他,这样也算是求和?” 姚黄摇摇头,自将目光投向台上。 第一个上场的便是华歆,她擅于幻境织造,此时在台上也是以术法造就一个幻境,却是她们无极宫所在极北永夜之地的无边冰海。 校场上下,一时之间好像都身在冰海之上,眼前无数冰川起落,茫茫大海一望无际,那寒冷的感觉更是无比真实,连呼出去的气都成了白色。 如此逼真的幻境,令场下不少人看直了眼睛,直到华歆收回幻术,低头行礼,才“轰”的一声赞叹起来。 学宫弟子们各擅胜场,有的长于术法,有的精擅符箓,有善用阵法者如丛靖雪,也有一柄短剑凌厉至极的云靖青,当真是各有千秋。 到谢苏上场的时候,姚黄目光熠熠,不由得激动起来。 谢苏穿着学宫一式的月白色衣衫,乌黑如流水的长发用织银的发带竖起。 那刺绣腰带勒在腰间,更显得他肩宽腰细,双腿极长。 谢苏生得好看,姚黄早就知道,但他少年时是人如美玉,如今长大了,更显出一种青年男子的俊美挺拔。 他在台上低头行礼,姚黄便看到台下许多年轻女子微微红了脸,看向谢苏的目光也闪躲起来。 姚黄心中更是得意,又看向台上。 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色如霜雪,寒光如秋水在天。 姚黄见他起手一式,肩平背直,身姿说不出的好看,唇边露出一个笑意。 下一刻,姚黄就睁大了眼睛。 剑术可以取人性命,但谢苏身上的剑意却宁静沉凝,仿佛天地清浊,万物造化,其中有一真意穿连不断,行云流水,皆从承影剑的剑尖流淌而出。 校场之上凭空现出巨大的剑影,竟是谢苏的剑意凝实至此,化形而出。 高台之上,便是杨观也愣住了。 三年前明无应一剑斩碎秘境,亦是有巨大剑影,似乎能将天地日月也一并斩开,那炽烈的光华,浑然的剑意,竟然在今天,让他从谢苏身上看到。 剑风过处,众人只听到极远处有无数细细簌簌的声音传来,不由抬头四顾。 是山中无数的落花,被剑风激荡而起,随着天地间的灵气汇聚于此。 一人一剑,千里落花,天地失色。 姚黄怔怔回头,轻声问道:“主人,你看到了吗……” 旁人察觉不到明无应在此,姚黄却是看得到他的。 明无应的目光似乎远摄重山之外,看着那漫天飞花,嘴角勾了一下,旋即转身离开了。 大考结束,已经有不少来观礼的人离开客舍,返回木兰长船上住了。 这船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 贺兰月在自己的房间里,最后清点了一遍行囊。来的时候他是孑然一身,离去的时候也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学宫一向不喜奢华之风,连杨观的房间都简朴得很,他们这些弟子的房间更是没有多余陈设,每间屋子都是一样的。 三年岁月,转瞬即逝。 贺兰月的目光扫过这屋子的边边角角,直起身来,向谢苏伸出了一只手。 谢苏似乎不知道贺兰月是何意,但仍是伸出手去,贺兰月大笑起来,伸手过去与谢苏击掌。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贺兰月认真说道,“谢苏。” 他生性豁达,此时离别在前,却也没有太多伤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有缘的人终能重逢。 谢苏望着贺兰月离去的背影,唇边微微露出一个浅淡笑意。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姚黄正在禁制之前等他。 正因为天下间无处可去,所以天下间无不可去。 很多年前,在那个破败的明光祠中,谢苏心中曾这样想。 但有些时候,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姚黄见他踯躅,脸上顿时生出疑问,说道:“你怎么不过来?” 谢苏低声道:“没什么。” 他举步向前,几乎已经做好了会被明无应的禁制挡在外面的准备。 可是下一瞬,他却和姚黄一起从禁制中走出。 眼前是蓬莱的重山秀水,林影如黛。 谢苏微微一怔。 姚黄又道:“你是要去见主人吗?那我把你的东西先带回半月小湖。” 他向谢苏伸出手来,谢苏眼睫垂下,却是摇了摇头。 姚黄觉得谢苏有些奇怪,但谢苏留在学宫的东西是他帮着收拾的,并没有多少,全装在乾坤袋中,占不了什么地方,便也就没再说话。 在姚黄看来,谢苏自学宫结业,当然是要回到蓬莱的。 半月小湖无人居住,却被姚黄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心中欣悦,声音也不由得放松起来,说道:“湖边的兰草长得不好,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想换一种花来,你喜欢什么?” 谢苏微笑道:“都好。” 姚黄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这百花之间如何搭配,谢苏当然不如他所知甚多,当下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苏在原地站了片刻,去往镜湖小筑。 从那一次下山去人间金陵城,一直到现在,这是谢苏第一次踏足镜湖小筑。 明无应为何对他避而不见,初时谢苏想不明白,到得现在,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这点原本就不该有的心思,也终于没有在明无应面前藏住。 镜湖依旧水平如镜,没有一点风波。 谢苏登上小船,距湖心小筑愈近,一颗心就跳得愈发剧烈。 行在这无边镜湖之上,很难不觉得天地辽阔,而自己无比渺小。 谢苏早就知道这镜湖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此时望着水天一色处淡淡的烟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小船到岸,谢苏慢慢行至陆上,见水边芳草鲜美,游廊之上缃色帷幔无风自动,一时间,心中有无数记忆涌出。 他穿过游廊,天色近晚,小庭院中那棵古树枝繁叶茂,老而苍劲,树梢上挂着无数萤火聚成的小小灯盏,幽幽闪烁。 让谢苏想起那一日的金陵城,水上河灯万千,波光明灭。明河影下,明无应降下金色尘雾,当真是生平罕见的绮丽景致。 明无应站在树下,听到声响,转身看向他。 谢苏呼吸轻轻一窒。 他不由得心想,师尊是会继续对他视而不见,还是当他作洪水猛兽?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觉得眼睛一热,喉咙间有种生痛的感觉,用力地呼吸数次才平静下来,向明无应走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又道:“学宫三年,杨观那个糟老头子倒是跟我夸了你许多次,被他夸奖,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啊。” 谢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只觉得明无应对他说话时的声气一如从前,甚至隐隐约约地,有种大人哄小孩子的感觉。 他心中不知不觉泛起一点波澜,师尊既然已经知道自己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又为什么还是这样同他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嗯。”谢苏道。 这一声中似乎有浓厚鼻音,明无应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又道:“你是不是想下山?” 谢苏顿时愣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在明无应面前好似透明的一般,任何一点微小的心思,都会被他察觉。 可明无应的心思,他从来都是猜不透的。 他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低声道:“是。” 明无应笑道:“那也不错,学成了,本来就是该下山去看看的,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你拘在这蓬莱山上。” “师尊……” 谢苏抬起头来,他心中好像忽然生出无尽的勇气,也生出无尽的绝望,无数汹涌的情绪堵在胸口,仿佛下一刻就要决堤。 明无应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神情散漫,声音中也带着点笑意。 “以后你还会见到很多人,什么样的人都有,见的人多了,你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师尊。” 谢苏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清亮,如水一般,可那其中又像是有什么极其坚决的东西,好像刀剑即将被折断的时候一样。 明无应看着谢苏泛红的眼圈,顿了顿才道:“你想说什么?” 谢苏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师尊跟我之间……是否永远只能是师徒?” 风声寂寂,满树萤火闪烁。 明无应许久没有说话。 正当谢苏以为明无应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听到他醇郁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 谢苏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嗯,我知道了。” 他撩起左手的袖子,右手按在那串白玉玲铛之上,片刻之后,将它褪了下来,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那石桌缺了一角,是当年他取得承影剑时,明无应试剑留下的痕迹。 “既然要下山,这个东西,请师尊收回去吧。免得我在山下的时候不小心,让师尊听到铃声,觉得心烦。” 明无应道:“我给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收回。” 谢苏恍若未闻,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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