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花楼寻得承影剑一事,此前我也曾听闻,”丛靖雪温声说道,“若非当时有清正司的差事要办,或许你我会在那里相见。” 丛靖雪说话向来温和克制,谢苏却听得懂,他是想过要为自己争一争这柄剑,不令承影剑落入他人之手。 谢苏静默一瞬:“多谢。” 丛靖雪摇头道:“谢什么?我未能成行,况且就算去了,我也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能够抵得上黄金万两。” 谢苏尚未说什么,丛靖雪已经察觉自己似乎失言,连忙说起这一次在溟海之上发生的事。 谈致远虽然在木兰长船上四处点火,但船中的昆仑弟子及船工都被明无应所救,并未伤亡,与那些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一起,此刻也在药泉峰中。 谢苏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船工之中有个女子,是船主的女儿,她右手手骨被人捏碎,要尽早治疗,免得影响以后。” “药泉峰上的弟子精研医术,不必担心。”丛靖雪微笑道,“已为她上药包扎,只是镇上的人所中的蛊毒却有些棘手……”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天色渐昏,有个昆仑弟子自小路上走来,称掌门请他们前去偏殿,丛靖雪起身为谢苏带路。 进得偏殿,里面灯火通明,席上菜肴精致清淡。 郑道年身旁坐着的是他的师弟张道朴。 明无应坐在右首,手里执着一个青瓷茶杯,静静地看向谢苏。 丛靖雪先是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来迟。”随即就往几个大弟子间的空位走去,谢苏未加思忖,也跟着他往那个方向走。 明无应却道:“过来。” 谢苏稍一迟疑,就听到明无应重复了一遍:“过来。” 殿内一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郑道年自是一副慈和微笑的样子,张道朴的神色却有些不自然,殿中那些昆仑弟子虽是一个个端坐着,却有不少人在眼观鼻鼻观心之余,用余光偷看谢苏。 丛靖雪也看向谢苏,脸上的神情也呆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敛了目光。 谢苏本已经走到了弟子们的席位之间,这时径直从整个殿上横穿而过,走到明无应身边坐下。 昆仑门中不许弟子饮酒,席间只有清茶,谢苏入席坐定,给自己斟了杯茶,瓷杯微烫,熨着他的指尖。 郑道年不愧是当了多少年的昆仑掌门,什么阵仗没见过,对殿中的诡异氛围丝毫不觉,笑吟吟地续起之前没说完的话。 他师弟张道朴就没有这个修为,只好默默低头饮茶。 他二人身后那些昆仑弟子更是一个个不敢抬头。 谢苏声音极低:“师尊满意了?” 明无应似是对殿中的诡异氛围浑然不觉,说道:“差不多吧。” 谢苏提箸夹菜,一言不发。 他吃东西的样子斯文矜贵,明无应看了他一会儿,嘴角一翘。 宴席过半,殿外忽然传来一个极响亮的女声,当真是声遏行云,在殿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掌门师兄请人吃饭,怎么不叫上我啊?” 张道朴顿时皱起了眉,几个昆仑弟子面色古怪,小声道:“是徐长老来了。” 丛靖雪回头看了一眼,这几个弟子立刻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过不多时,一个苗条身影出现在殿内,说话之前,倒先有浓厚酒气传来。 昆仑明令禁止门下弟子饮酒,可是这位徐长老一身酒气,醉态醺然,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走到殿内坐下。 张道朴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郑道年仍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温声道:“道真,饮酒伤身。” 徐道真却是哈哈一笑,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了谢苏。 她圆脸肤白,五官寻常,唯独一双眼睛,当真是流光溢彩,灵动无比。 看她姿态神情,仿佛已经接近烂醉,所以歪在座上,直不起腰来似的。 可是双眼之中却有精光绽出,直勾勾地看着谢苏。 谢苏心知徐道真应该是修习了什么特别的术法,法门就在这一双眼瞳之中。 他举起茶杯递到唇边一抿,淡然与徐道真对视。 徐道真挑起细长的眉毛,看着谢苏微微一笑。 直到郑道年低声唤了一句,她才收回目光,环目四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遥遥向明无应举起来,说道:“以茶代酒了,敬你一杯。” 明无应蓦地一笑,举起杯来。 谢苏心知,比起昆仑这一门古板君子,恐怕这个看起来多少有些荒唐的徐长老更对明无应的脾气。 一念流转,只见徐道真又向着他举起茶杯,郑重道:“这杯是敬你的。” 方才徐道真敬明无应时,都算不上如何尊敬,此时面对谢苏,语气却认真起来。 谢苏不知道她是何意,但仍举杯。 徐道真乐陶陶地灌了一肚子茶水,这才拿起筷子,只捡自己喜欢的菜吃,吃了几口就兴味索然,又把筷子撂下了。 郑道年问道:“护山大阵可有异常?” 听到问话,徐道真才收起了一大半的惫懒模样,回话道:“我已经查看过各处,均无异样。” 谢苏心中一动,想起在弱水之畔,谈致远说起何靖济跟随徐长老学习运转昆仑护山大阵的术法,看来就是眼前这个徐道真。 事关整个昆仑山的防卫,如此重责,郑道年却交给了徐道真,可见此人这惫懒烂醉的模样只是表象。 徐道真答过郑道年的话,便一门心思地打量着谢苏,甚至于一手托腮,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张道朴低声咳嗽数次,意在提醒,徐道真却道:“师兄若是嗓子不舒服,就喝些茶水润润。” 身后那一众昆仑弟子却是低头敛目,努力忍着笑。 徐道真忽然靠着桌子,说道:“来紫霄峰的路上,我先去了药泉峰,看了看那些在溟海上受伤的弟子,倒是听他们说了一件趣事儿。” 郑道年显然早已习惯了徐道真的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温和道:“什么趣事?” 徐道真托腮道:“听说蓬莱主在山中藏了个美人儿。” 这一句话说出来,饶是郑道年都怔了一下,张道朴更是立时将口中饭菜喷了出来。 谢苏却是眉尖一动。 “是那些昆仑弟子说的么?”明无应饶有兴致地问,“他们还说什么了?” 徐道真笑眯眯道:“他们说是在学宫殿中见到的,在屏风后面,有个人趴在您身上拉拉扯扯。虽然隔着一扇屏风,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可是只看身姿,就知道是个绝世美人儿。这事可是真的?” 谢苏手一颤,把茶杯打翻了。 还溅了不少茶水在明无应的衣袖上。 谢苏本能般伸手去擦,触到明无应的手背才蓦地醒悟过来,难道自己用个术法不行吗? 他抬头时,看到明无应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 明无应看着谢苏略微僵硬地转回去坐好,方才好整以暇地看向徐道真,答她先前的问题。 “他们眼神不错。” 后面一众昆仑弟子已经快将头都低到饭碗里去了。 眼神不错?哪里不错?是看见屏风后有个人同明无应动手动脚不错,还是那人确实是个美人,这一点不错? 谢苏干巴巴地夹了一筷子不知道什么菜,没尝出滋味。 直到宴席结束,他跟着明无应登上前往云浮峰的飞舟,都是面无表情。 天已全黑,昆仑山中各处点起明灯,幽幽悬浮,从高空下望,好似莹然生辉的珍珠落在山间。 云浮峰中屋舍连片,又有许多清丽别院,是昆仑举办清谈会或是其他盛事的时候,各家仙门前来,暂时居住的地方。 飞舟在一个小院之前停下,舟上童子为他们卷起竹帘,微微躬身,言道掌门请他们明日一同前往玉簪峰,查问鬼面具之事,旋即乘着飞舟离开。 这小院黑瓦白墙,清幽洁净,院中有一棵极其高大的香樟树。 两盏灯笼浮在树下,透出温暖的昏黄色光芒。 小院之中,两间房格局一致。 谢苏低声道:“请师尊先选。” 明无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进入了左边那间。 谢苏站在原地等了片刻,才举步走进右边那间房。 这小院之中显然用了些术法,人一进房间,灯烛自明,紫砂壶中茶水微烫,不管倒出多少,始终不增不减。 谢苏推开窗子,和衣躺在榻上,心里却在数着时间。 方才在席间他不小心将茶水溅到明无应的衣袖之上,碰到他左手手背的时候,只觉得一片冰凉。 明无应不想告诉他的事情,自己再如何追问乃至逼问,他也只会轻描淡写地把话绕过去。 谢苏看着窗棂,面无表情地心想,师尊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他睡觉的时候总得脱衣服吧。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出去,摸进了明无应的房间。 开门之前谢苏已经看过,明无应那间房一片昏黑,灯已熄了。 他开门的时候,敏锐地听到木门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立刻回手按住门板。 借着半开门扉间透入的月光,谢苏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 他掀起被子,床上却空无一人。 屋内一瞬间亮起灯烛暖黄的光,木门吱呀一声,被人合上了。 明无应散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睡不着?” 谢苏只觉得后脊都僵了,还维持着那个站在床榻边掀起被子的动作。 明无应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谢苏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闭了闭眼,千钧一发的时刻,谢苏松开手让掌中的被角滑落下去,转过身,就这么在床边坐下了。 摇曳的烛光之中,谢苏一双琉璃色的眼瞳毫无光彩,目光空空地不知道看向哪里。 相较于他此刻面上的波澜不惊,谢苏心里却是忐忑至极。 明无应知道他有个梦游的老毛病,谢苏急中生智,作出空茫一片的神色,只当自己现在就是在梦游。 明无应不急不缓道:“一个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的房间里来……” 他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向谢苏。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教过你么?” 为着作出梦游之人双目空茫的样子,谢苏盯的是桌上那盏烛台,却又拿捏不准人在梦游的时候究竟会不会眨眼,只觉得双目渐渐酸涨起来。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不远不近的位置,良久才笑着问道:“嗯,又梦游了?” 明无应身上衣衫齐整,倒是谢苏自己坐在被子上,还有半截袖子被他压在身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听到明无应说出梦游两个字,谢苏心下稍稍一松。 明无应却原地踱着步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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