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一手将天冬背得更紧,另一只手极短地抽离一瞬,指间流星镖四发连出,挡路的四位围猎者捂着喉咙应声而倒,露出他们背后更多的脸孔来。 眼前拦路的人俨然增多几倍,像是嗅到将死之物的食腐动物,嗡嗡地聚拢过来,将纤细蜿蜒的山道挤得水泄不通。 狭路相逢。 有时候,星临会费解人类的数量怎会如此之多。 分明肉体一摧即折,人性脆弱不堪,天灾人祸下他们仍自繁衍不息,却也热衷于自相残杀、不断内耗,为一己私利或者某些完全不可深究的宏大信念,彼此争斗到至死不休。 星临从来不管善恶立场,只觉一霎间烦透了眼前这一幕,此刻挡路的人都该去死。 偏偏还杀之不尽,他不会累也不怕死,可有一股急躁的怒火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背后还有一颗强劲到异常的心脏咚咚跳动,撞得他肩胛骨生疼。 他身陷一片杀伐声中,却只觉耳侧那道呼吸声震耳欲聋。 “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去,回到日沉阁,那里的一切我都喜欢,墙外断裂的青石板路踩起来都舒心,我很早、很早就很喜欢日沉阁了。”天冬还在念着,像是反噬的梦呓,不知道到底是在说给谁听,“第一次路过日沉阁,是父王还在世的时候,我有一次偷溜出宫,我记得……记得那天华灯初上,她刚刚下台,一袭红衣,紧紧拉着我在巷弄中跑,我身体不好,跑几步就好累,在她身后费力跟着,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发上的红菱,随着风飘啊荡啊……” “我当时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她在回溯哪一幕未竟的执念,星临已经不知道了,他只听见耳畔那道长而缓的气息渐渐弱下去。 “好不甘心…我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星临凌空一脚,狠狠踢向一个挡路围猎者的脖颈,力度之大,那人的头颅直接飞滚在地,骨碌碌地滚下峭壁,消失不见,徒留鲜血猛然泼溅星临满脸,温热地顺着下颚骨滴落,他厌恶地甩了甩头。 星临视野未稳,下一刻,背后却猝不及防地遭受沉重一拍。 疼痛始料未及,他愣了一下,余光里一团白影闪过。 拂晓的天光太孱弱,照不亮整座暮水群岛,不如峭壁下的那堆篝火炽烈盛大,能稳稳接得住一小片降落的白。 天冬挑准了死亡的时机,用尽她最后的所有力气,只为了从星临背上翻下去,毫不犹豫地落进那熊熊燃烧的炽焰中去。 “轰——” 巨大的响声撞进星临的躯体,火舌猛蹿几丈,山巅雷声大作,他掌中残留余温。 一颗心突然彻底乱了。 有极其尖锐的系统通知声,在下一刻刺入脑内,他眼前的世界猝然堕入一片猩红—— [警告:检测到支配者生命体征微弱。] 星临像是被另一股莫名的意志支配了,他突然后退半步,转头看向围猎者时,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在剧烈颤动。 从半山腰的绵长山路一直到山顶,星临一路狂奔,留下血流遍地,他杀得不成章法,四枚流星镖,最后只有一枚回到了指间,他用那枚仅剩的武器抹过了多少段脖颈,他不知道,眼前猩红不断闪烁,脑内不停炸起的系统声几乎要将他逼疯了。 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愿意多等等他? 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仓促,离去都这样紧锣密鼓? 那些猝不及防的暴亡与运筹帷幄的赴死,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告诉他所有的自负强大都是笑谈,告诉他什么叫做回天乏术,逼着他看清什么叫做独木难支。 脚下的青草柔软,枯枝落在其中,星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机械的精密协调性在此刻失衡,他止不住惯性,滚进了荆棘丛中才堪堪停住。 一小枚澄黄影子从他破烂的衣襟中滑出,直直地下坠。 桔梗琥珀! 星临惊起,迅疾地伸手一抓—— 只有山风穿过他的指缝,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住。 一生只一次的祈福,就这样坠进荆棘丛后的山涧中去,转瞬间消失不见。 星临眼前蓦地黑了一瞬,荆棘丛凶狠地划得他遍体鳞伤,细密的疼痛翻覆起来,他的眼眶一阵发热,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多停片刻,他一骨碌爬起来,眼前又是一次反复的猩红闪烁。 通往山巅的路被血肉铺得滑腻,草木倾毁零落,残留摧拉枯朽的攻势痕迹。 星临一路向上,世间万物都被风撕扯到身后。 他看见尸横遍地,焦黑与鲜红混杂着四处流淌,看见一柄血污的折扇,陷在一具尸体的侧颈里,扇刃钝得难以再切入半寸,看见那陡峭的山巅上有密密麻麻的人头,簇拥围挤着他们最名贵的猎物。 遥遥地,他听到密集的围猎者里爆发一阵惊呼,横冲直撞地从山巅泻下,穿进他的耳道里时,仍残留数量累积出的磅礴气势。 其实星临离那处,也只剩几次呼吸的距离。 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磅礴的光芒,星临感到眼睛一阵剧烈刺痛,那一瞬,如同有正午最慷慨最灿烂的光明,自山巅荡开,亮彻岛屿,却急速黯淡下去。 星临登上山巅时,只觉好安静,只有悬崖下海水激荡的声音隐隐传上来。 目之所及,只有满地还在微微抽搐的新鲜尸体,这里没有一个人还活着,徒留一张张圆瞪着双眼的面孔,他们连痛苦都没来得及。 云灼已经不在这里。 星临抬起头,发现朝阳终于已经完全升起。一团光球仿佛从黑暗彻骨的海底重生而出,在半空中温温柔柔地烧,烧得穿过尚未散尽的晨雾,将清亮的阳光碎片洒满海面。 透蓝的海水也深邃,一朵沾染血污的霜白漂浮在上面,他落在海里,被轻轻涤荡着。 一只海鸥振翅穿过星临的耳侧,一声嘹亮的鸣叫,几乎震聋了他。 海鸥滑翔出一条优美弧线,向着光明坦荡的海面飞去,星临什么都没有想,他纵身一跃,他也要到海面上去。
第126章 覆辙 那山很高,星临落进水面时被海水拍得生疼,那一朵霜白色距他落水处不远。 海面满是浮金碎片,一片温暖而耀眼的颜色中,海水的温度依然冰冷,星临游向云灼,他捞住他的时候,发现云灼身上的温度与海水相同。 云灼还没有死。 系统不厌其烦地向星临疯狂警示云灼的濒死状况,千万条幽蓝数据在他视野里铺天盖地,显示着云灼身体如何衰竭、脏器破损如何严重。 他一边飞速地看,一边带着云灼往岸上游,他手上力气本就非常大,此刻又死死抓着云灼,越看越失控,快到岸边时,在海浪声中听见一声极轻的清脆声音,他才反应过来。 那是骨头分离的轻响。他把云灼的手臂握得脱臼了。 心头那把一路狂烧的大火被浇熄一瞬,他调整力气和动作,强迫自己寻回一丝机器天生的精确性。 云灼像是被这阵剧痛强行唤醒的,他睁开眼。 “别说话,”星临看着前方,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稳,或许是海水冻透了他,“很痛,是吗?对不起,我马上就给你接上。云灼,你别说话,你等等我。”自他醒来,这一路上他已经听了太多告别。 然而,云灼此刻就算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因为烈虹将他躯体内部所有柔软组织都捣毁了,像是徒留一具完好皮囊,内里全是败絮,声带的撕毁程度让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除了展示口腔里残存的血,开口别无他用。 所以他只静静看着,星临一步一步带他走向满是沙砾的岸边。 沙滩还残留着破晓前的冷,他们还没有完全离开海浪冲刷的范围,星临将云灼放下。 云灼自己是坐不住的,只能靠着他,他摁着云灼的肩膀一用力,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对撞声响过,他再抬头,看见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陷在惨白的面孔上,海面粼粼的光亮在眼底浮动着。 这不像是濒死,而像云灼只是外出默不作声地淋了一场暴雨,然后穿过雨幕归家,依在他身旁,无声地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星临看着云灼,云灼却垂着目光,没有看他一眼。 云灼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在自己的心口缓慢地画出一圈,临到圆的收尾处,又笔直地向下一划,那一划横彻他的心脏位置。 最后,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星临的唇。 星临愣住,脑内嗡地一声。 云灼这样简洁明了的手势,他却不想懂。 他在这一瞬间明白,流萤起初语焉不详,后来对事情的叙述又十分冗长;天冬见到他,却对流萤的安危,半句话也未曾过问;云灼落海,意外地没有采用将自己毁尸灭迹的死法。他们都心知肚明,走出的每一步都有考量,也许流萤还在云灼与天冬的离城时间上说了谎,这之间都是商量好的,围猎者大概在这四月实践里,得出了心脏是烈虹能量汇聚最为丰富的位置,若是他醒了,这样的安排,也不至于他在他们离开后没有能量维持运转。 所以,云灼此刻在他面前,划着心口,要他剖开他,把他的心脏吃下。 海水从星临的发梢滴落,一股带着绝望的愤怒也随之猛然翻覆上来,他想冷笑,但最后只是低下了头。 他的视野终于不再闪烁那刺眼的赤红了,机体内的警告声也已经沉寂,天地间静得只剩下潮汐反复的哗啦声。 “……不是说好,还要教会我爱恨吗?”星临道,“你不准死,云灼,你不能食言,不能撒手就走,你听到没有?” 或许整个世界都已经疯了,连一个机器都开始说反逻辑的话,强求一个人类去做一件完全零可能性的事。他说过喜欢,吻过他,将字眼含在口中反复吞咽,身体接触做到了极致,却仍未能从人类所建构的虚无意义中捞出爱的确切答案。 而这一刻他却发现,他一直想要的,不过是留住云灼。 云灼用手指蹭蹭星临的面颊,他却不想星临懂得爱了。 还是只有潮汐声,分明已经离了海面,朝阳普照,星临怀中云灼的温度却越发冰冷。 很难以察觉地,他感到云灼轻轻颤抖起来,几次极其微小的战栗隔着浸透的衣物传递过来。 云灼是不是很冷? 星临抬起头来,却突然听见一阵很闷的咳嗽,云灼一手捂在嘴上,声音与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烈虹反噬带来的疼痛迟来却尖锐,云灼越咳越蜷缩,那声音听进星临的耳朵里,不是普通的咳嗽声,云灼是他见过究极擅长忍耐疼痛的人类,不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就算他内里怎样翻覆,他表面总是莫测,举手投足间的克制矜傲永不可磨灭。 然而此刻他却像是整个人被从内里撕裂了,撕裂的余响从喉咙中冲出,他蜷缩着抽搐起来,手无力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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