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青那时正坐在废弃凉亭的石凳上,与一位老者交谈甚欢。 远远看见齐老青的背影佝偻,他在缓缓摇头,“你这样做,他们会永远在等你回去。” “他们已经见多了亲友病发离世,”老者道,“我不愿在这高兴的日子里让他们再伤心一次。” 齐老青道:“哎你别这么说,你看你这皮肤已经变紫好几天,说不定死不了呢。” 老者道:“没死当然好。” 齐老青许是被烧坏了嗓子,笑得嘎嘎响,“死了我给你收尸。” 叶述安悄无声息地跃下屋脊,步至两人身后,将长剑往凉亭的石桌上轻轻一放,看见了齐老青登时魂飞魄散的模样。 “我也是这样想的。好久不见,齐伯,”叶述安道,“来给你收尸。” 叶述安亲自到场,齐老青无处可逃。叶述安虽与齐老青的能力同为御风,但能力的强劲差别却宛若天堑,此刻叶述安一刃疾风切出,那一道无形风刃却割入了一片藻绿色的水中。 院中一潭发臭死水。齐老青竟是引水为盾,抵在身前勉强挡去了这一记攻击。 一丝疑惑在叶述安面上闪过。 惊异只在一瞬滑过,齐老青仍是不敌叶述安,攻击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一张被火焚烧之后的丑陋面孔愈发扭曲,风刃席卷全身,他被逼进绝路。 “公子……述安,你何至于此啊……”齐老青的背抵上墙,他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叶述安。 叶述安用着以往对谈的温和神色,“齐伯,你最疼我的,对吧,别让我日夜忧心了,好吗?” “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去一个字。”齐老青竖起三指,对天发誓。 “那你当时跑什么?”叶述安道。 齐老青面色煞白。 叶述安冲他亲切笑笑,“我有个问题。” 齐老青吞咽一口,“……公子请讲。” 叶述安道:“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烈虹能力怎么与以往不同了?而且还强劲不少。” 齐老青道:“我说了,公子就肯放我一马?” “你又吃人了是吗?” 这里草木无人打理,在被人遗忘的角落中茂盛得很猖獗,叶述安就站在那片猖獗的林叶阴翳里,他的清,他的雅,如同本性一样被他融入骨血,但也不知,齐老青是不是吃尸体吃得太多了,他竟闻出这具完整皮囊里的腐烂气息。 叶述安将齐老青摁进那潭死水里,强迫他将所有的食人经历都阐述一遍。 齐老青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到最后已经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叶述安却还是从那些非人行径中摸到头绪,当一件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它就算再匪夷所思再陌生难解,也可总结出粗略规律。 烈虹能力与食人的关系,八个字以简略概括:强度累加,种类覆盖。 而且不必非得是正处于皮肤绛紫的发病状态,其实只要是一具烈虹能力拥有者的尸体,就可以将此规律践行。 阐述结束,齐老青在死水潭边大口喘气,猛咳出几片浮萍,叶述安沉默在原地,树荫阴影沉重,压得两人身上。 良久,叶述安开口,“还有别人知道这些事吗?” 齐老青狼狈地摇摇头,“咳咳……没有,这种事,我怎会讲给他人听。” 叶述安望向庭院门口,那里有死士押着那位老者在雕梁画栋的廊下静立等候。 “你觉得,他们会听到吗?”叶述安说道。
第119章 天敌 齐老青还趴在地上,没缓过神,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中透露出的转换规律,是多么惊世骇俗。 多年后,叶述安回想起这潭死水旁的树影摇曳,仿佛这只是寻沧王宫中一个寻常的下午,然而令他记忆深刻的是,自己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便接连做了两个错误的决定。 第一个错误决定,是没有就地击杀老仆。 当时的他出于对齐老青一番说辞的质疑,并不能确定那个多次实践而得出的发现,齐老青是否真的未曾与第三个人或更多人透露,那是绝对不可传播于世的食人规律,多一个人得知,都是无法想象的风险。因此他选择命人将齐老青与那位老者一起带回砾城暂押,这致使齐老青在途中逃脱,而在日后,他再次寻到齐老青时,这老仆早已将食人的规律践行得炉火纯青,血肉叠加出的力量是超乎常理的强大,死士在多次追捕中拿他根本无可奈何。 这些都是后话。眼下的第二个错误决定,是他追随了那个背影。 那时他刚刚擒了齐老青离开寻沧王宫,走出不过三条街的距离,便看见一个年轻人正转过街角。 那个人的身形已经有些陌生,但只那一瞬,叶述安还是认出了他。 他让其他人先行一步,自己只身一人追了上去。 叶述安跟在那人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无声息,他看那背影的身形已经抽长,孱弱的曾经在他身上寻不到痕迹。已经是两年过去,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寻沧王宫附近的长街早已废弃,那人一路走,越走越偏僻,步伐渐缓,直至一处无人巷尾,他停下脚步。 “一直跟着我做什么?”那人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问。 叶述安太久没有听到这道声音,他看着那人背影,手中剑没能出鞘,却开了口,“云灼。”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叶述安都难以忘记这一幕回眸,那双眼藏在夜色中,含在诗文里,这成为他午夜梦回或翻阅账目时常常冒出的闪念。 而在那条无人得知的小巷中,云灼分明只是回过头,看向他,再普通不过的动作,面容是曾经的面容,他看见他眼下一道伤痕。 “好久不见,酒楼一叙?” 叶述安对云灼笑着说话,像从前一样。 寻沧都城百废待兴,只一家酒楼开门,叶述安和云灼找了个顶楼角落的雅间,周遭很安静,一楼大堂有杯盏相碰,交谈笑闹声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菜上得挺快,都是叶述安点的。云灼口味挑剔,爱吃的菜色也就那么几个,翻来覆去地轮换着吃,单调反复,其它再惊艳的美味,他也没兴趣动筷。这些叶述安都记得很清楚。 窗外夕阳沉落,日暮的光将长街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云灼在看窗外,一直没有说话。 等到菜上齐,叶述安面前的酒盏已经在添第三次,“你眼睛下面,是怎么了?” 云灼转回头,“划伤。” “什么划伤能深到留疤?”叶述安道。 “摔了一跤。”云灼道。 什么事能让云灼摔这样狠狠一跤?他从小对自己的躯体便掌控得精准,况且这道伤痕明显是创伤后未能得到及时处理而遗留下的。叶述安垂下视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后面的对话涉及得广泛而零散,大多时候是叶述安在说,云灼在听,从前也常常是这样,所以叶述安并没有觉得难堪。此时话语若是刻意避开云归谷不谈,反而显得做贼心虚,毕竟云归现在是天下流言的风口浪尖,世交之家,深厚挚友,怎能不关切两句。 云灼说除了他所有人都死了。三言两语,将云归谷的结局说的简略。 他整个人是一种状似平静的淡漠,看似寡言,实则是哑。言语失声,情绪哑掉,任何人与他之间都像隔了一层虚无缥缈的雾,看不透幽深眼底究竟藏了什么。 叶述安陷入长久的沉默,目光被那道伤痕抓取,一位幸存的不幸。 人有时候也许就是这样,两年里闭目塞耳,不去接触,便可以不去感知自己给他人带来的灾难,而他坐在都城的酒楼中,云归远在千里之外,他却只要看向云灼,就能看见一整座山谷的废墟。 “你也不相信吗?”云灼淡淡道。 叶述安一刻也没犹豫,“我信的,我信你。” 云灼不像从前的云灼,一袭白衣却不再佩剑,衣角几点新鲜血迹,那种清冷而不漠然的适度调和在他身上消失,但叶述安看着他被夕阳反打出的轮廓,却又觉得他内里还是从前。 叶述安太了解云灼,比云灼自己了解。 云灼有一个性格上的巨大弱点,他受惠也受限于自身先天条件,自负与自卑等量,人生前十六年接触的环境单薄无菌,他甚至不会将叶述安归类到“朋友”之中,数量之多才会拥有群体的称呼。在云灼那里,叶述安就是叶述安,只此一个的存在。而他就是这样被冠以如此独特的意义,将云灼背叛了个彻底。 云灼大概是没变的。叶述安又想。那些信任仍为他所固有。 一切面目全非,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窗外日头一点点落尽,一次久别重逢,将酒喝到夜幕浓黑。 叶述安的左手垂在身侧,风刃始终难凝在掌心,最后,他只是在云灼离开的时候,从高楼的窗看他远去的背影,也不知道他已经这样独行了多久。 桌上酒食早已凉透,那些熟悉的菜式,云灼根本没动几口。 这是叶述安一生里做的第二大错事,很久以后他也确实因此而一败涂地。 该留情时残酷,该无情时不忍,最后善与恶都窝囊到一塌糊涂,一路狂奔到底再回头看,自己已经面目模糊,最不可理喻不可原谅的人。 只是他已经做了太多,明知是错但仍去做的事,所以这一夜,他只是在高楼里独坐到天明。 踏出楼时看见一个蜷缩在街角的小乞丐,灰白色的晨光里,睡出一张肮脏却安详的脸。 叶述安静静地看着那个乞儿,在人声稀落的长街上站得很体面。他转身离开时什么也没有做。 当天回砾城的路途上,叶述安蜷在马车中被疲惫反扑,倒也是死死睡了一觉,梦里他松开了铁笼外的那只手,永远地退回到了比那笼中更黑暗的黑暗中去。 自那以后,日沉阁中有人感叹,云灼出门一趟,老阁主没能找回来,倒是找回来一个仗义朋友。 自那以后,砾城中有人机关算尽织起弥天大谎,想留住兄长,也想留住挚友,云归的真相要掩埋,齐老青的规律要隐匿。 寻沧旧都新建成的收容司与日沉阁惯常合作,叶二城主与云阁主往来之频繁,久居旧都之人皆知砾城是日沉阁暗地里的坚实后盾。 高额悬赏令的发布,扶木的偃人零件与蓝茄花汁,天冬旧疾复发时的名贵药材,闻折竹陈年旧事里的图纸讯息,叶述安时常投其所好,偶尔雪中送炭。他以云灼为中心将好意扩散,日沉阁人人受其关照,那些是真心实意的好,愧疚掺杂其中加深诚挚之心,看进旁人眼里,天衣无缝的挚友之情。 很多事情都只是一念一瞬间,叶述安从此以后的人生里,就是在为自己一时的选择,不停地偿还与算计。 不断偿还,也不断算计。 他全心全意地对日沉阁好,也全心全意地设局将往日真相的痕迹尽数抹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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