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粉,到处都是鳞粉,不仅量比上次多得多,就连香气也更加浓烈。 他每一寸皮肤,都像被打上某种专属的标记,细细密密地沾满了这种妖异的粉末。 温衍很爱干净,但是看着满卧室飘飘洒洒的鳞粉,却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可能是这些鳞粉不仅芳香异常,而且十分美丽,在灯光照耀下,犹如宇宙中慢慢飘浮的星辰银河。 温衍真的很喜欢美丽的事物,也很喜欢充满绚丽多彩的天体的宇宙。 他没有再刻意清除那些鳞粉。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礼拜,那些鳞粉渐渐地也就都彻底消失了。 *** 学校复课了。 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很低,像是有重重黑纱笼罩。 温衍总感觉天上有什么东西纷飞飘舞,他以为是自己飞蚊症犯了,揉了揉眼睛,又觉得是一羽羽白蝴蝶在飞。 一羽白蝴蝶打着旋儿,落在他的肩膀。 原来不是白蝴蝶,是一枚白色的纸钱。 好多纸钱在天上飞。 这些纸钱,是在为地下的死人祭奠,还是为地上的活人哀悼? 等温衍来到学校大门口,周围已经被挤满了路人,被堵得水泄不通。 学校外面设了一间简易的灵堂,白绸悬挂,花圈横列,一副倒放的黑白遗照前摆起了供奉的香火和瓜果,在浅灰色的乌云天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温衍皱起眉头,为什么这幅遗照也是倒放的? 等等,“也”? 为什么自己会想到“也”?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地方遗照也是倒放的吗? 可印象里并没有。 一阵透骨酸心的哀哭之声夺走了温衍的注意。 这哭声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惹得他也眼眶发酸。 他往前凑近了一点,透过人群的缝隙,可以看见几个大人正坐在盖着白布尸体旁边,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 火盆里腾窜的火焰红得像血,是视界中唯一的亮色,却也无法在他们满是泪水的苍白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 温衍想起来了,他们是之前那个霸凌的同学的家人,来学校找过校方理论不止一次,但从未有过结果。 陶林也就象征性地交了份检查,表示不该跟同学开玩笑时过了火,之后依然故我,横行霸道直到今日。 那个学生的妈妈一直木木的,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僵硬的动作,烧一张纸钱,念叨一声孩子的小名。 忽然,她腾地站起身,抱起一大捧纸钱,奋力砸向了火盆。 这个小小的火盆一下子根本烧不完这么多纸钱,那些纸钱“哗啦啦”地四散飞扬开来,盘旋着飘向铁黑色的天。 不知是突然有了生命,还是被附上了死者的灵。 终于,副校长、德育处主任、教导处主任还有几个校领导姗姗来迟,面对情绪激动的死者家属,他们和以前每一次一样,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不痛不痒的说辞。 “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很痛心,但你们这样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影响了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 “我儿子死了!”女人哭叫道,“他吃下整整一瓶安眠药,他才十七岁啊!我们家长把孩子交给你们,可你们当老师的不作为,对我儿子受欺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怎么可能被逼到这种程度!” “这位家长,请你冷静一点。”副校长严肃道,“你怎么能把责任都推给学校呢?身为家长,你没有给孩子足够的关心和引导,才会导致他精神方面出现问题,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说什么?”女人瞪大了眼睛,枯槁的面容一瞬间恐怖如修罗。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她咆哮着合身扑上去,几个身强力壮的校工拼尽全力才勉强拦住她。 “你们这群凶手……刽子手!杀人犯!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们就该下地狱遭报应!” “如果您再不停止攻击谩骂、侮辱我们校方,恐怕就要承担法律责任了。”德育处主任警告道。 “我们每个人都深感痛心疾首,但你们家长作为监护人,确实没有及时发现孩子情绪上的异常。”教导处主任道。 “现在您还做出这种过激行为,损害学校声誉,毫无疑问是有失偏颇的,对事情的解决也没任何作用。” 那女人浑身一震,挣扎高昂的头颅像被折断的火柴,猝然低垂下来。 她原先眼中一直含着泪,却坚持没让泪珠落下。但现在,强大的地心引力却无情地拽扯着她的眼泪,成串儿地往下坠。 “我儿子……我儿子啊,他是一个特别懂事的小孩,回家看到我们永远是笑着的,只会跟我们说学校很好同学很好,只会跟我们说开心的事情。” “他什么都不说,是不想让我担心,所以我才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深深弓起背脊,挣命似地狠狠捶打自己的双腿,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心口的煎熬,好像这样恶人就能被绳之以法,死去的孩子就能回到身边。 温衍看着眼前的场景,先是心酸,现在唯有心凉。 这个世界果然处处充满不幸和痛苦。幸福是虚无缥缈的,不幸才是真实的。 无辜者受辱,作恶者逍遥。各种各样的不幸无时无刻充斥着世界的角角落落,没有人也没有神可以将这一切终结。 混乱之中,始作俑者的陶林竟然出现了。 他双手插袋,淡定又傲慢地走上前来。 面对死者家属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憎恨目光,他恍若无事,走到他们身边,咧嘴笑道:“人死不能复生,请你们节哀顺变,珍重自己的身体。” 周围的学生和老师都怔住了。 稍微了解一点陶林德行的人都知道,他的嘴里是不可能说出这种人话的。至于向受害者道歉,更是天方夜谭。 “他的纸已经够多了。”陶林龇出两排牙齿,“你们不要再烧给他了。” 死者家属浑身一抖,看向陶林的眼神里,除了怨恨之外又烧起别的情绪—— 恐惧。 因为,能说出这种话的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而是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吃人恶鬼。 在死者生前遭受到的那些花样百出的欺凌方式里,有一种就是往眼睛里塞小纸片。 没有人知道。 直到他死去,法医才在做尸检的时候,从他的眼睛里取出了几十枚小纸片。 女人哭吼着冲上去要打陶林。 就在这时,一阵森凉的风吹拂而过。 火盆里爆出几粒火星子,飞溅上了遮盖尸体的白布。那白布仿佛浸透了油一般,登时熊熊燃烧起来。 家属们赶紧去灭火,白布被掀开,下面躺着的不是尸体,而是一具栩栩如生的纸人。 火势越来越烈,迅速吞噬了纸人。那纸人在灼灼火光里皱缩焦化,看上去正像是在痛苦挣扎,而火烧时噼里啪啦的声响,则刺耳得近乎惨烈哀嚎。 “别怕,别哭,妈妈这就来陪你!” 女人向前一扑,跟没了分量似的,一头栽倒进了火里。 她也燃烧了起来。 她也变成了一具纸人。 两具纸人彼此拥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烈烈轰轰的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看着如此诡异又惨烈的画面,温衍汗如浆出,浑身麻痹,动也不能动。 为什么……都会变成纸人? 常哲绍死了,变成纸人。 这对母子死了,变成纸人。 是但凡死在这所学校里的都会变成纸人,还是他们本来就是纸人? 那自己呢?自己是什么? 温衍的思维急速转动着,直到生涩停滞,摇摇欲坠。他的理智仿佛也在眼前的大火里燃烧殆尽。 他僵硬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见陶林笑着对自己做了个口型: 轮到你了,小黑羊。 温衍知道他在警告自己,那对母子的结局很可能也是自己的下场。自己不要以为侥幸逃过了一次两次,就能一直走运下去。 是啊,陶林是这座学校真正的主宰,不管是谁,都只是他的玩具而已。终有一天,自己的眼睛里也会被塞满纸片,手臂上也会被圆珠笔扎满小洞,直到陶林厌倦了,自己才会变成一具纸人,被丢到火里烧个一干二净。 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标本室里的怪物了吧? 温衍低下头,吃吃地笑出声来。 原来在这世上,自己真的没有一个可依赖的人啊? 原来自己只能把那么一点少到可怜的希望,寄托在一只怪物的身上啊? 无论它是回荡在校舍上空虚无缥缈的阴影,还是一个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怪谈,自己都不得不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 几个校工拿着大扫把,把校门口的纸灰都扫掉了。 那些纸灰是自杀学生的残骸,也是他母亲的残骸,但没有人在意。 校工把纸灰扫进了簸箕,统统倒进了垃圾桶。 地面上除了一些火烧后留下的黑色痕迹,什么都没剩下,仿佛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教导处主任戴着小蜜蜂在那儿喊:“赶紧都去上课,不该管的事情别管,不该看的东西别看,学习才是你们的第一任务……” 上课铃声响了,“当当当”地回荡,听起来竟有几分空灵神圣。 温衍背好书包,和其他学生一起走进了学校。 *** 语文课。 今天不知怎的,温衍总觉得有点看不清黑板,前桌的同学好像突然长高了,后脑勺都挡住了他的视线。 温衍长得很瘦,宽大的校服套在他的身上空荡荡的,但他个子在同龄人里并不算矮,所以老师才会安排他坐得比较靠后,他也从来没有视线被遮挡的情况。 “好了,新课先上到这里。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先做现代文阅读理解这部分,做完我们就抓紧讲掉。”语文老师示意道。 卷子“哗啦哗啦”地传了下去。 温衍翻到现代文阅读理解那面,选的文章是一篇散文。 《捕蝶者》。 “你去捕蝶。” “你爱蝶,这毫无疑问,世上或是没有谁比你更爱蝶了。” “你研究蝶,珍藏蝶,你是专家,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鳞翅目……不仅如此,你自信你是蝶的知己,蝶亦恍惚成了你的生命,你甚至反复地梦过化蝶之梦了。” 温衍做标记的笔尖一顿,笔杆从指尖滑落,“啪嗒”掉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去捡那支水笔。 那只水笔滚得比较远,他只得猫着身子,伸长手臂用指尖去够。 突然,他的动作凝固了。 他……好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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