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诡异的是,不仅是他自己恐惧,就连上了他身的冯圣君好像也在恐惧。 难道徐小雨的冤魂……真的狠厉至此吗? 暗夜无声,唯有鞭炮声和法器声喧闹震天。 送煞队伍蜿蜒行进。 无人发现,镇守在沿途经过每一个路口的冯圣君神像的后背,都砰然绽出了裂缝。 *** 叶美婷跟在队伍里,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心里暗暗骂晦气。 心里有鬼,做贼心虚。对外甥女徐小雨做过些什么,她自个儿心里门清。 她脑子里,总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儿。 徐小雨的亲生父母很疼爱这个独生女儿,尽管被镇上的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家是没有儿子的“绝户头”,却仍如珠似宝地对她。 甚至,俩口子出了事故,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心里惦念的也只有尚且年幼的女儿。 他们央求叶美婷,多照顾照顾她可怜的外甥女。 叶美婷满口答应。 然后,在徐小雨父母尸骨未寒之时,她带着儿子雀占鸠巢,住进了徐小雨父母留给徐小雨的房子里。 她住徐小雨父母的房间,儿子住徐小雨原本的房间,却把徐小雨赶上了小阁楼。 把徐小雨卖给冯家后,她把冯家给的聘礼钱拿了一部分,把老房子装修了一下,顺便把旧家具全给换了。 徐小雨看见被当成破烂垃圾堆在外面的旧家具,伤心地大哭起来。那可是她父母留下的东西呀,承载着她对以前那个家的温暖记忆。 可就连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纪念,她都彻底失去了。 但叶美婷不为所动。 这老破房子是该里外捯饬一下了,将来还要给宝贝儿子做婚房呢。 想着自己以前做过的事儿,叶美婷觉得从脚底板到头顶心,都拔凉拔凉的。 倒不是因为后悔,她只是怕徐小雨会来报复她。 现在的徐小雨可是厉鬼啊,再不是曾经那个任她搓扁揉圆的孤女了。 叶美婷越想越害怕,忽然感觉后脖颈凉嗖嗖的,像有什么东西对着她呵气。 她一缩脖子,回过了头。 空荡漆黑的长巷,向着黑暗尽头延伸而去。 什么都没有。 叶美婷松了口气,刚要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忽然想起阿禄师提醒过他们,送肉粽的过程中不能回头。 可她不当心回头了。 应该……不要紧吧? 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叶美婷开始自我安慰。 就算稍微坏了那么一点规矩,只要送肉粽仪式能完成,自己就一定不会有事。 *** 海边的悬崖。 送肉粽的最终之地。 四周悬崖峭壁环列,终年奔腾咆哮的海浪不断拍打着礁岩,发出宛如恶鬼悲鸣的恐怖声音。 数以亿万的银白群星,隐没在茫茫黑云之后,似见似隐,时灭时现,就像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睛,窥视着地面上如蚁群蠕蠕而动的人类。 此刻,阿禄师必须把徐小雨那条自缢的绳子用黑狗血镇煞,烧成灰烬后抛入大海。 除此之外,其它死者碰触过的所有物品,特别是与死者生前关系密切的遗物,都要一起投入火中,解冤释结。 徐小雨的要被烧掉的遗物,少得可怜。 她来这世上一遭,失去了很多很多,得到的却很少很少。 很快,这些仅有的证明她曾经存在的东西,也要化为一抔飞灰。 “嗯……好像还少了什么,除煞仪式必须得烧个一干二净,可不能漏一件啊……” 阿禄师嘴里咕哝着,又一一清点了一番。 “师父,还有这几本书呢。”一个弟子提醒他道。 “噢对对,还好你仔细。” 阿禄师赶紧把那几本书扔进了遗物堆。 那几本书的封皮上,都被小心地包上了挂历纸,八角尖尖,平整妥帖。 可想而知徐小雨生前是那么爱惜它们。 温衍知道,那是自己送给徐小雨的书。 到头来,自己除了送她几本书,给了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他想,这些书能一起烧掉也好,让徐小雨曾活在这世界上的证明可以多一点。 火舌蹿腾起来,将浓稠得如同墨水一样的黑夜,烫出一个狰狞的豁口。 徐小雨的东西顷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 阿禄师把那堆灰收集起来,用朱砂画了张符纸盖在上面,又高高举起手里的冯圣君斩妖剑,狠狠戳刺了下去。 完成了这一步,他才把灰烬撒向了悬崖之下的万里汪洋。 这道符是冯圣君最厉害的神通之一,叫绝魂符,至阳至刚,扶正祛邪。 照理说,送肉粽仪式就是为送煞而举行的,本来也不需要这个步骤。 阿禄师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只是斩草除根,在彻底破除徐小雨煞气的同时,更要趁此机会将她打得魂飞魄散,再无一丝作祟的可能。 不过,他们侍神之人讲究慈悲为怀,这一举动他不会让别人知道,免得有损他的声誉。 海潮狂暴得像个恶魔,翻腾的泡沫,失去了均衡的节奏。 那一蓬飞灰顷刻间就被吞噬了。 阿禄师收剑还鞘,志得意满地宣布:“邪祟已除,大家尽可以安心了!”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文叔一家甚至高兴得抱在一起欢呼。 温衍默然望着一片漆黑的大海,他不知道阿禄师已经痛下狠手,还在想徐小雨那满怀怨愤与悲怆的魂灵,能否就此得到安息。 耳中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声音。 从大海深处飘荡上来,带着黑暗与咸涩的气息。 温衍下意识地往悬崖边走近了一点,那声音更清晰了,很像是某只生物在发出愤怒的嘶吼。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人类难以想象的邪恶与恐怖。它仿佛一根从大海最深处劈开波浪,哗啦啦向上伸出的长满毒刺的舌头,贪婪地想要卷走一切,吞噬一切。 “衍衍。” 手腕被江暮漓紧紧握住。 温衍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片大海很危险,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江暮漓微微笑道,大拇指安抚性地捻了捻他的手背。 温衍稳了稳心神,“我刚才真的有听见很可怕的声音。” “这样。”江暮漓颔首,“大概是一条孤独的鲸鱼,或者是一颗不当心掉进海里的星星。”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温衍忍不住笑了一下。 阿漓,真的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啊。 *** 送肉粽仪式结束后,大家原路返回,各自回去睡觉。 温衍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剧烈地失重感骤然袭来,他都没反应过来,就“噗通”掉进了翻腾着苍白泡沫的漆黑巨浪之中。 这片海洋浩渺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也隐匿无尽恐怖。 洋流深处,唯有洞彻骨髓的极寒与侵蚀眼球的黑暗。 险恶、神秘又可怕的深海之声,伴随着不断加强的压力,疯狂涌灌进温衍的耳道。 体型庞大、畸形丑陋的深海生物,迟缓而钝重地从他身边游弋了过去。 深海,与其说是噩梦本身,不如说它隐藏的未知的恐怖,已经超越了人类那颗缺乏想象力的平庸脑袋,所能勾勒描摹出的极限。 大概只有那群罹患妄想症的可怜人,才能稍微想象万中之一。 温衍想,若非他已经数次深陷那些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者所制造的混沌漩涡中,现在肯定早就被吓得发疯了。 但很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在断断续续极为尖利混乱的嘶吼声里,一只难以形容的怪物从黑暗的海沟蹒跚爬出,撞进了温衍的视野,好似一座巨峰轰然降临。 它有着臃肿肥胖的身体,表皮成胶质状,覆盖尖锐铠甲一样的鱼鳞,淌满了令人作呕的黏液。 在那佝偻的脊背上,密密麻麻的肉瘤状背鳍像月球表面的环形山起伏凸起,每一颗肉瘤都和鮟鱇鱼的拟饵一样,散发着极为诱人的光芒。 在极黑深海,再微弱的一缕光线都无比珍贵。 无论是知性的还是不具备知性能力的生物,甚至是一缕孤魂,都一定会本能地被这片光芒吸引。 温衍就是。 他像一条很小的鱼,不受控制地像这个庞然大物游去。 啊……果然是噩梦之躯、恐怖的究极。 它那颗几乎遮蔽百分之九十洋面的脑袋,原来是半透明的,可以直接看清里面的结构。 悬浮在中间的一团宛如积雨云的灰白物质应该是它的大脑,两轮像巨大探照灯一样的绿色球体则是它的眼睛。 在这双闪动着阴险光芒的主眼下方,还有一双银色眼睛。 相比时刻流露出邪恶与暴虐的主眼,这双银眼是那么惨白、死寂、麻木。 可就当温衍无意识地与它对视的那一刹那,突然有无数可怕的非人景象涌入他的思维,他甚至体会到了它的那无法言说的漫长记忆。 黑暗宇宙的一隅,无人知晓的角落,恒久闪耀的古星…… 还有,一个个悲泣不已的痛苦灵魂。 她们有的是流言蜚语与清白名节压得透不过气的寡妇。 有的是自小过着暗无天日生活的童养媳。 还有的是被丈夫暴力相向的遍体鳞伤的妻子。 甚至,还有尚未睁眼看过这人世就被放弃的婴儿。 她们死了,化作怨鬼,却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生前束缚她们,死后也是她们的牢笼。 她们被当做肉粽送走,被当做煞气化解,被当做邪祟镇压。 最后,被送进冰冷黑暗的海底。 那永恒孤寂之地。 温衍的瞳孔逐渐涣散。 他慢慢地向漂浮向了它。 纵使他是因为在悬崖边感应了它的声音,才在睡梦中与它的意识相连接,但哪怕不是物理层面的直接接触,他那无比脆弱的灵魂也会被它轻而易举地吞噬。 就像它吃掉那些可怜的女人一样。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蝴蝶飘飘然飞了过来。 许是怕水的缘故,它还用一个圆滚滚的水泡泡把自己包围起来。 结果被暗涌的洋流冲击得翻了十几个大跟斗。 它摇摇晃晃地在温衍肩头停稳,抖了抖翅膀,又捋了捋触须,让卷卷恢复成最漂亮的弧度。 然后,阴阳怪气地对那只怪物发起嘲讽。 真丑。 丑死了。 丑八怪。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当然要把其它丑玩意儿的伞狠狠撕烂!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扑棱蛾子有一丢丢可爱(震惊) 突然想到一个冷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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