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船借给你们。”木桶说,“但不能送你们去,我已经放弃了再去岛上的念头。你们不妨试一试,没准小岛会接纳你们,我希望你们会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醉了,舌头越来越大。 第二天风向依旧,还十分应景地下起小雨。 九骨把行李放到岸边的小船上,船底有些潮湿,好在下水后没有湖水渗进来。 这艘船显然无法承载两个人和两匹马,他们不得不把马留下。 比琉卡解开灰檀木和萤火的缰绳,依依不舍地和它们告别。灰檀木并不明白这是分别,仍然像往常一样低头闻他的脸颊。 “我会替你们照顾马,直到你们回来。”木桶忽然问,“你们会回来的吧?” 他似乎忘了昨晚说过的所有话,醒来后如同一个新木桶一样。雨水打湿他的须发,他用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我们会回来。”比琉卡说,“一定会,最多一年。所以无论如何请你照顾好它们。” 他希望木桶真能好好照顾灰檀木和萤火,对他来说它们不只是马,不只是坐骑,更是密不可分的旅伴和朋友。尤其是灰檀木,有时比琉卡会觉得它更像一个顽皮的小弟弟,每当他想抛却天真与稚嫩,逼迫自己成长时,这匹无忧无虑的马儿又会让他重拾童趣,和他一起在河边、林中追逐嬉戏。 它是他心中留恋的无忧无虑。 比琉卡在灰檀木的额头轻轻一吻,马儿也轻舔他的脸颊。 告别终究令人伤心,比琉卡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和他的不舍不同,九骨只是摸了摸灰檀木的鬃毛,把两匹马交给木桶后又把钱袋里的钱分给他一半。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淡然地看待告别,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分离吗?哪怕把心爱的马留给一个只相识一天的陌生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难过。 比琉卡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捡起木桨。他没划过船,但划船本身不是难事,只要风平浪静,谁都能划几下。他已经能毫不费力地拉满弓弦,四处找箭的过程也锻炼了体魄。九骨教他如何让船保持平稳向前的方法,很快他们就远离了湖岸。 越往湖心,雨点越沉重,中午时分绵绵细雨已成了倾盆大雨。 九骨一直在留意小船前进的方向,早晨还是小雨时,东面的天空仍有一轮虚弱的朝阳,随着雨越下越大,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四周全是灰暗的湖水,传闻中的小岛却不见踪影。 不知道划了多久,比琉卡觉得自己应该很累了,可双手和双脚都没有停下。他想知道他们抛下灰檀木和萤火换来的到底是什么。镣铐湖这么大,他觉得应该已经接近了湖心,九骨却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天空渐渐黑暗,比琉卡以为是暴风雨要来的迹象,结果发现只是天黑了而已。 晚上,暴雨骤停,夜空中竟然挂起点点繁星。 比琉卡抬起头,一颗接一颗地数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九骨已替他盖了毯子,自己则坐在船头凝视远处的湖面。 “我睡着了。”比琉卡有些羞惭地说,“你也该睡一会儿,我来看着船。” “我不累。”九骨转头向他微笑,“等我累的时候就靠你守夜。”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累呢? 除了湖边的那一晚,比琉卡醒着时几乎从没见过九骨放松警惕安心休息。有时他会觉得那是不是无名之主的诅咒,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行走的幽魂,好让他永不停歇地完成誓约。然而那一晚的温柔又打消了比琉卡的疑惑,熊皮毯下的拥抱那么温暖,呼吸和心跳如此真实,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宁静。 比琉卡坐起来,把熊皮毯子盖在九骨的膝盖上问:“你在看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星光映照在湖面上,仿佛一块漆黑的水晶。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九骨问。 比琉卡侧耳倾听了片刻后说:“没有,很安静。” 应该说既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天地间似乎只有满天繁星和湖中星辰的倒影。 他们是不是迷失了? 九骨抬头向夜空望了一眼,天气这么晴朗,空中却没有月亮,因此繁星格外闪亮。 看到他眼中的星光,比琉卡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去。不是那个成为“永泪与刹血的誓者”的过去,而是更久远、更未知的过去,正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缺失的一隅,他反而更强烈地想拥有对方的全部。 比琉卡对凝视夜空分辨方向的九骨说:“你能不能……” 九骨听到声音,立刻低头看他,问道:“什么?” “能不能再拥抱我一次。”比琉卡鼓起勇气,“那天你和我相拥着入睡,我好像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过去的孤儿。” 这样的残缺不是一个没有血缘的母亲可以填满。他知道九骨不会停下脚步,因此想离他更近一点。 九骨说:“我们要是坐在一边,船很可能会翻。” 那晚的拥抱只是因为风太冷吗?比琉卡失望地想。 “靠中间一点,这样就能一起盖这条毯子了。”九骨说,“今天晚上也还是很冷。” 小船摇摆间,比琉卡的失望之情化作了温暖的笑意。 “小时候安戈会抱着我数星星。” “那让你枕着我的胳膊吧。” “嗯。” 比琉卡把毯子拉到鼻尖下,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 好美啊。 这么美的世界,怎么会毁灭呢?
第54章 神的回忆 今天依然没有看到小岛的轮廓,也没有闻到木桶所说的气味。 不过比琉卡并不着急,在这艘小船上,他和九骨之间最远不过是一把船桨的距离。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和九骨独处,即使永远找不到小岛也没关系,只要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幸事。 在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的某一天清晨,行李中的食物吃完了,比琉卡开始打湖鱼的主意。从远处看,整个镣铐湖都是一片干净的蓝绿色,身在其中时湖水却是墨绿的,不见鱼影。比琉卡把双手伸进湖水,顿时感到一阵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卷过手指。 他想把手缩回来,九骨已经抢先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向自己身旁。与此同时,平静的湖面掀起一阵巨浪,几乎把小船抛向半空。 比琉卡的手臂被细长的物体卷住,他看到巨大的黑影,但不知道那是什么。 木桶的小船难以抵挡如此猛烈的激荡,片刻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木块。 比琉卡离开弥尔村之前从未见过深及膝盖的河流,即使跟着九骨出海又划船渡湖,也依然对游泳一窍不通。冰冷的湖水灌进口鼻,一阵尖锐的酸涩刺痛鼻腔,他惊慌地想呼救,更多湖水往嘴里倒灌堵住了声音。 比琉卡胡乱挣扎、划动四肢,寻找身旁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抓住了九骨。 或者说,是九骨没有放开他。比琉卡的慌乱失措在湖中掀起一片湍流和气泡,九骨却始终没有松手,与黑影争夺他的生命。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九骨赢了。他们摆脱黑影的纠缠,往湖面浮去。可这也不是真正的逃脱,只要他们还在湖中,危险依然存在。 比琉卡吐出最后一口气息,觉得自己被无尽的湖水填满了,除了被九骨握住的手臂,整个人都失去了力量。 砍树的人不再见他。 比琉卡置身于熟悉的黑暗之中,但这次周围没有枯树。 如果这是彼岸,他庆幸九骨没有和他共赴,可要是仍在人世,他们怎么会分散呢。 “九骨。”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呼喊,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回应,甚至好像连自己发出的呼喊都被凝重的黑暗吞没了。 他伸开双手往前摸索,手指触摸到一片冰冷的硬甲。 那是什么? 比琉卡描摹着硬甲的表面,似乎是一块巨大的鳞片。 龙?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种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生物——巨大的身躯、坚硬的鳞甲,刀锋一样锐利的尖爪和牙齿轻易能将一切撕得粉碎,张开的翅膀足以摧毁一整个城市。还有火—— 比琉卡把手缩回来,忽然想起掉进湖中那一刻恍惚见到的黑影。 不是龙。 女神赐予生命的生灵中没有提到过龙。 他闭起眼睛,搜寻记忆中安戈絮絮叨叨告诉他的故事。 峡谷间有狼,山林中有鸟,海岛上有蛇。 冰冷的鳞片动了一下,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不过比起恐惧,心中更多是惊讶,他察觉一条巨蟒在身旁游动,鳞片摩擦着身体,冰冷又坚硬。 随后,他听到一声咆哮,和印象中无名之主的嗥叫一模一样。 可是无名之主已经化作白骨,出现在这里只能是梦。 ——谁在黑暗里。 比琉卡问。 这里没有人。 一个声音回答他。 那你是谁? 我是过去的记忆。 另一个声音说。 我在哪里呢? 比琉卡又问。 当然是在神的回忆里。 比琉卡犹豫片刻,有些艰难地问。 那么,我是死了吗? 回答他的声音沉默了。 九骨在哪? 他接着问——我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九骨能活着。他的命运与九骨无关,如果离别能让九骨的旅途重回正轨,他欣然接受。 你没有死,他也没有。 声音说,你们与我们血脉相连,与我们的后代一样受到庇佑。 巨狼嗥叫过后,比琉卡感到眼前的黑暗慢慢褪去,双眼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他看到身旁盘踞着巨木一样粗壮的蛇,昂着城门那么大的脑袋,从密布的鳞片之间散发出阵阵异香。很快,周遭完全亮起来,成了一片苍翠的树林,远处碧蓝的大海,头顶晴空万里不见一丝阴霾。 巨蛇的左边伏卧着一头身躯如山的巨狼,比琉卡知道那是无名之主,但它比山洞中的无名之主更雄伟、强壮和野性,半阖的眼中闪动着无畏的冷光。 右边是一只比琉卡从未见过的鸟,有一双绿宝石般温柔的眼睛,美丽而优雅,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七彩光辉。 它们是远古巨兽,神创之初女神将最充盈的生命赋予它们,因此血脉中饱含万物的美好,世世代代与众不同。 比琉卡对巨狼难免有几分亲近之情,它是洛泽和纳珐的先祖,也是九骨的誓约者,还以自己的血保护了他。巨鸟夺目的美丽也令人心驰神往,唯有将他围绕在中间的巨蛇带来了恐怖与不安。 蛇是陌生又危险的,随时能将他绞碎,但它的香味如此醉人。 有狼一族血中万象,有鸟一族以血为歌,那么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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