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比琉卡的声音嘶哑而陌生,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他的眼中满含不舍与祈求,于是九骨回到他身旁,任由他紧握自己的手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话,你的喉咙受伤了。” “对不起。”比琉卡不停地说:“我既不勇敢也不强大,不会射箭也不会用剑,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也成了被悬赏的对象。让我在这里睡着吧,等我睡着你再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个人,还有灰檀木。” 九骨静静地听着他叨念。他说着离别的话,手指却像铁钩一样牢牢紧扣不肯松开。 “你在发烧。”九骨感到手掌中传来的滚烫热度,“睡吧,等醒来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你睡着的时候我绝不离开。” 比琉卡像叹息似地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九骨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们确实该好好谈谈,不是以成年人对孩子,也不是以保护者对受保护者。九骨将熊皮毯拉上来,盖住比琉卡的肩膀,就那样握着手守着他入睡。 九骨记得自己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仿佛只要握住某个人的手,那人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无论生死、伤痛、疾病,亦或爱与恨。 他只是个普通人。 九骨心想,但他们夺走了他的所有——养母、故土、平静的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现在还想像对待乌有者一样夺走他的其余感官,让他只为倾听虚无缥缈的神谕而存在。 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九骨轻轻将那五指紧扣的手握在掌心。 …… 晦暗。 比琉卡又梦见那个人。 那个在漆黑的树林中独自砍树的人,长着一张骷髅似的脸,面目可憎、动作乏味。 “你又来了。”伐木者说,“这一次是为什么?” 比琉卡也不知道,只记得上一次是为了救九骨的命,这一次呢? 来自暗泽的死神使者放下斧子,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不能每次都来见我。”他说,“除非你愿意成为不朽之神的信徒,否则就离我远一点。” 梦中,比琉卡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清醒时不曾有过的勇气,面对死神的使者,他目不斜视,坦然注视对方漆黑空洞的双眼。 “你是不朽之神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除了那位死神,你是唯一一个通晓死亡与毁灭之谜的人。”比琉卡说,“请你告诉我,究竟灾难降临的末世预言是不是真的?” 骷髅沉默片刻,比琉卡听到他转身时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即使在梦里,这声音也如此真实,仿佛他常常听到没有肌肉和皮肤的骷髅活动的时候发出的响动,一切都那么自然而合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骷髅说,“这是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是伟大的智者与神分享的秘密。他们有意将这些秘密传达给后世之人,现在只是需要一个愿意并且能够倾听话语的人。” “这个人是我?” “也许是你。”砍树的骷髅说,“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有个能够听到声音的人存在于世,不是你就是别人。”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个无稽之谈吗?”比琉卡感到喉咙生疼,发出的声音也嘶哑起来,“我听不到,我什么也听不到。” “如果你不是那个人,你当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如果你是的话,终有一天你会听到那些伟大的智者留给你的遗言。”骷髅说,“这就是命运,你、我、万物、众神都在其中。” 他用那双惨白的枯手握住斧柄,面对比琉卡说:“回去吧,不要再来,除非你坚决地走向死地,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否则就保持一颗铁之心,活到能听见远古遗言为止。等你明白了一切再做决定。” 比琉卡感到自己离伐木者和枯树越来越远,只有声音还无比清晰地传来。 他大声问:“那你呢?你是否明白了一切?” 骷髅说:“没有,我所明白的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一部分真相并不是真正的真相。”
第47章 止步的旅途 高烧让他在梦中不住呻吟。 九骨不敢离开半步,只要稍稍松手,他就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仿佛被梦魇攫住般痛苦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九骨被牢牢握住的手掌中有一根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比琉卡似乎醒了,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山壁。 九骨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比琉卡毫无反应,仿佛只有眼睛回到了现实,其余感官还停留在梦中。九骨又呼唤他的名字,得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他的皮肤烫得可怕,让九骨觉得不能再这样任由他昏睡。可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个没有被女神圣光笼罩、乌有者觉察不到,抑或很少有人见过悬赏的安全之地来安置比琉卡,让他静养呢? 九骨从未有过这样的犹豫,连生火烧水、狩猎煮食都得加倍小心,以免被人发现。幸好那个乌有者死于比琉卡的剑下,骑士们暂时无法依靠他的指点追踪而来,但逃走的托姆会把消息带回去,然后再带着更多人来追捕他们。 这无疑是个大麻烦。 然而九骨非但没有因为麻烦缠身而退缩,相反,一种陌生的情感将他与眼前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比琉卡第二次清醒时,九骨把他扶起来,喂他吃了点用水泡开的肉干和麦饼。水囊一直被他放在怀里,水喝起来没那么冰凉。这一次,比琉卡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在黑暗中向他望去。 意识到自己正被九骨搂在怀中,比琉卡不由自主地退缩,接着晕眩夺走了他试图抗拒的力量。 “我……” “你的烧还没有退。”九骨说,“像我上次一样昏睡了好久。” “我的嗓子怎么了?”比琉卡问,他的声音像远处的闷雷一样低哑陌生,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可能是发烧和口渴的缘故,伤口也还没有复原。” “我们为什么停下?他们会追来的。” “暂时不会。”九骨安慰他,“这里很安全。” 他不想让比琉卡想起自己不久前刚杀死一个乌有者,即使那次死亡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意外,但杀人总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更何况乌有者对他而言始终有些不同。 乌有者就像他未来的写照,一旦被神殿骑士抓住送回幽地,他也很可能遭受同样对待。他们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连接着,被赶向残酷且难以逃避的命运之地。 “你需要吃点热的东西。”九骨说,“我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比琉卡依旧不肯放开他,于是九骨就把自己的血泪之一放在他膝上。比琉卡感到这把血泪长刀的重量,飘忽于半空无处着落的心因此沉静下来。九骨松开他的手,比琉卡没有再强求他留下,而是轻轻抚摸血泪之一粗糙的皮革刀鞘,听着两颗石子的碰撞声。 九骨没有走远,只在附近山林里寻找猎物,很快带回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他在山洞外的背风处生火,把煮好的兔肉汤端给比琉卡。 “他们会发现。”比琉卡说,“我们最好立刻就走。” “别担心,灰檀木在附近,如果有人来,它会吓得大叫的。”九骨说,“先把汤喝完,你得好起来才能骑马赶路。” 比琉卡听话地喝汤,喉咙还是疼,但对如影随形的危机来说,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想到梦中那个骷髅伐木者对他说的话,他更要好好活下去探寻真相。 九骨看着他喝完一碗汤,又给他的碗里添了几块最嫩的兔肉,敦促他吃下去。 “你可以继续睡,我就在你身边。” “我不想再睡了。” 睡着会做梦,梦里有砍树的人,骷髅叫他不要再来,除非他自愿投入死神的怀抱。 “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感觉头晕,高热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 “如果你不想睡,我们就来谈谈这个问题。” 九骨把剩下的兔肉汤倒在比琉卡递回的碗里一口喝完,然后把木碗放在地上,说道:“我要暂时停下旅程,找一个暂住的地方。” “什么?”比琉卡的脑子昏昏沉沉,对听到耳中的话有些不解,“你的旅程不是和无名之主的契约吗?” “是的,无名之主将自己的血、泪和肋骨都给了我,而我要代替它走遍这片大地。”九骨说,“这是我曾以血立下的誓言,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背弃。但是,在某个地方稍作停留并不算违背契约。” “稍作停留是指多久?”比琉卡终于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 “也许是一年,或者更长。”九骨说,“我不能确定到底多久,不过到了必须启程的时候我会知道。” 比琉卡低头看了看仍然横放在自己腿上的刀。 “如果契约失效,血泪之一也会失去无名之主的力量。” “只是这样?”比琉卡认为誓言并非如此简单,那是和远古巨兽的契约,是血与血的交换。无名之主给予杀死自己的九骨强大的武器之力,而九骨答应它完成行遍大地的心愿。如果可以随意改变契约的内容,那么定下契约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比琉卡不信会这么简单,可是他因发烧而迷茫的头脑无从提出更多质疑。 九骨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柔声说:“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从行李中拿出那张陈旧的地图,展开在自己和比琉卡之间。 “从这里沿鹰爪湾南岸往西有个镣铐湖。” 镣铐湖是巨大的内湖,差不多有整个赤里领地的四分之一大,据说湖中有个小岛,但从未有人去过。要是能去湖中岛,即使乌有者在湖边也无法感知他们在哪。那是无人涉足的隐秘之地,却也存在着令人恐惧的故事。 “有人说那是湖中女妖的居所,凡是想靠近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比琉卡曾经生活的弥尔村就在镣铐湖北面,村中一直流传着关于女妖的故事。虽然没人见过女妖,但她在故事中始终是个鸡皮鹤发的巫婆形象,有着血红的眼睛和邪恶的内心,以活剥人皮生食人肉为生。 “那是传说。”九骨说,“没有人能证实真有吃人的女巫。” 比琉卡点了点头:“安戈说的故事里也没有提到她会吃人。” “城中的僧侣和先知都在传千日后的末日预言,神殿骑士追捕你至今已经一年了,只要我们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等过末日降临的那一天,古都神殿就没有再追捕你的理由。”九骨说,“除非末日是真的。” 如果末日是真的,这片大地乃至世界都会被毁灭,所有人也将不分贵贱平等地死去。但它是真的吗?一个未知的灾难,由最高祭司的口中传达给世人,人们将信将疑,却又不遗余力地再将它传递下去。 比琉卡不知道过了一千天的预言之日,古都神殿是否就会放过他,不过对眼下的境况来看,这不失一个能让他和九骨远离危险、稍作停歇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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