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内部一片漆黑,仿佛这就是乌有者的世界。赫路弥斯伸手去摸,墙面冰冷,脚下的台阶似乎无限伸展着通往未知之地。 他怕黑、怕疼、怕冷、怕脏、怕狗、怕死尸,害怕的东西不计其数,这些可怕之物在离开纳鲁斯神殿的旅途中全都经历了一遍,现在他满心想的只有夏路尔在上面,得快一点找到他。 “老实说,你的伤到底怎么样?”塞洛斯扶着剑,学守卫的模样站在门边。 “快死的时候都没这么痛。”九骨回答。他受过最重的伤是在狼息谷,在无名之主的利爪下。 “依我看你现在就离死不远。” “上次是有狼一族的誓约救了我,虽然疼但伤好得很快。” “你的刀呢?” “不知道。” “听说那是有狼一族的骨头,弄丢了怎么办?” “不知道,你又怎么样?” “我?” “无名之主给了你什么?” “它给我鸟族的血脉,要我永远守护巨树遗迹。” 九骨有些讶异地问:“那你也是鸟族了?” “当然不是。”塞洛斯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以为你知道誓约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我,我的血也还是普通人的血,不会发出珠岛那样的乐音,可自从听到无名之主的声音后我也能听懂他的心声了。” 这一点让他十分受用。 “无名之主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你认为那是羁绊也好,是诅咒也好,我觉得无所谓。”塞洛斯说,“只要能守着珠岛,什么誓约我都不介意,所以这里的事得尽快解决,好让我早点回去。” “谢谢你。”九骨说,此后他再没有对塞洛斯说过任何感谢的话。 赫路弥斯来到阶梯尽头,手指碰到沉重的铁门。门竟然没有上锁,是为了显示女神的宽容吗?背叛者理应自承其罪,逃走只会触怒神灵,受更严厉的惩罚。 他内心忐忑,已经无心嘲笑神殿的虚伪,也再经不起失望。 “夏路尔……” 一阵铁链响动,赫路弥斯激动地推开门,早就听到他脚步声的人影迎面扑来。他伸手迎接,对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这是无言的重逢,任何安慰都显得多余。 几天不见,赫路弥斯觉得怀中的少年更消瘦了。他轻轻抚摸夏路尔的头发和面颊,夏路尔把头靠在他手掌上。 如此亲昵,像梦中的情景。 这一次无论生死,谁也不能再将他们分开。
第141章 初鸣与仪式 塞洛斯用匕首撬开夏路尔的镣铐,间隙不由自主地偷看他一眼。 小乌有者。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面对眼前这个残缺的少年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塞洛斯一直把乌有者当怪物看待,认为他们会认出有鸟一族给珠岛带来麻烦。乌有者没有面容,一身漆黑,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没有情感,没有欲望,甚至没有感觉,杀了他们和砍树并无区别。 可是不戴面具的夏路尔与其他乌有者截然不同,打开镣铐时,塞洛斯甚至能察觉对方在向他致谢。难道我也像聆王一样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吗? 这种古怪的感觉直到赫路弥斯打破沉默才慢慢消散。 “夏路尔想要乌有者的衣服和面具。” 聪明,他本来就是乌有者,对这里又了如指掌,乌有者该干什么,该去哪里这个小家伙知道得一清二楚。要从神殿骑士的围守中救出比琉卡,战斗就无可避免。塞洛斯认为眼下的情况不该带着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一起冒险,如果他们能先逃出幽地就再好不过。 “去哪里能找到衣服面具?” 夏路尔指点他仆从工作的地方,所有衣物、盔甲和武器都在那里清洗保养。 “我去取。”塞洛斯说,“在我回来之前,你们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夜已深,整个神殿都如临大敌般地等待天亮初鸣的一刻,此时反而陷入一种黎明前诡异的寂静,连忙碌的仆人和侍从也都停止工作,衬托得雪花静静飘落融化的声音格外清晰。 塞洛斯很快取回一件乌有者的黑袍和一个擦拭得十分干净的面具。赫路弥斯替夏路尔换上黑袍,双手捧着面具时有短短一霎的犹豫。他知道这只是为了逃走而做的权宜之计,可夏路尔好不容易摆脱了乌有者的阴影,现在又要重新穿上黑袍戴起面具,一种命中注定在所难逃的无奈油然而生。 赫路弥斯短暂一时的犹豫没能瞒过夏路尔,少年从他手中接过面具,十分熟练地戴在脸上。赫路弥斯喜爱的男孩不见了,站在面前的俨然是个没有情感没有个性的乌有者。 他害怕地轻声呼唤:“夏路尔。” 少年握住他戴着手套的双手,安慰他自己还在,没有因为再次穿起乌有者的衣服而化作虚无。 “现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塞洛斯提醒他们,“我们还得去救人,小……” 九骨接过他尚未说出口的“乌有者”说道:“夏路尔在你去找衣服的时候给我画了前往先民之喉的地图,我们可以从朝圣者独行的小路悄悄上去。” 夏路尔告诉他每一个乌有者都曾有过神前聆听,只是谁也没听到神殿祭司想要的神谕。为了尽可能保持寂静,聆听仪式上不会有太多护卫,那将是救人最好的时机。 “你先带赫路弥斯往东走,下山的路和港口应该已经被封锁,我们救了比琉卡就往怒风山脉的方向逃离神殿。不要硬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夏路尔,到时你可以听到我们的声音对吗?” 九骨说这番话时用尽力气,伤势不容乐观,可他还在尽力别人考虑,还要去面对生死未卜的救援。 “你和比琉卡都要保重,我们……会在前面等你。”赫路弥斯说。 九骨点头答应,赫路弥斯明白,如果他们无法赶来那就意味着死亡和终结。如果连聆王也死了,他和夏路尔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九骨是不是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做了最坏的打算?赫路弥斯不愿多想,硬起心肠走到门边,夏路尔却停留了片刻。九骨伸手在他尚未戴上兜帽的头顶摸了摸,夏路尔的头发好柔软,和比琉卡一样是属于年轻人光滑漂亮的头发。 “比琉卡会去找你,到时你们可以去树林里玩。如果你和赫路弥斯愿意,也可以和我们一起旅行。” 夏路尔听话地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跟着赫路弥斯离去。 “你真的认为他们能顺利逃走吗?那个小……家伙还好,小祭司……” “赫路弥斯。” “他的意志似乎不太坚定。” “对他来说这趟旅途太艰难了。”九骨没有过多评价,对于赫路弥斯、对于夏路尔,对于这一路而来的许许多多人,他都很难简单地评价他们。所有人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在艰难求生。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女神脚下的高塔,遥远的雪山顶端已有了灰蓝的迹象,预示着不久之后神之初鸣即将到来。 比琉卡也在遥望那一抹微弱的亮光。不得不说,神像塑造得极其完美,每一天,初升的日光都会将女神优美的轮廓镀上一层神圣的金光。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比琉卡没有看到朝阳升起的壮美景色,天蒙蒙亮的一刻,一队神殿骑士整齐地站在门外,每个人都身披刺绣着羽翼的披风,头戴黑羽头盔,甲胄闪亮簇新,手边扶着精美的长剑。随后进来的是穿纯白法袍的布雷查诺,神选祭司将棕黑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无表情地来到聆王面前。 神殿骑士上前打开镣铐,仆从拿来新衣物,一件雪白轻柔的长袍,袖子和下摆镶着银丝,裁剪也十分得体,仿佛是这段时间特地为“聆王”赶制而成。 丝袍这么薄,穿去外面一定很冷,但比琉卡的内心有一团火在燃烧。费耶萨答应他让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都出席聆听仪式,无论真假,只要走出这道门对他而言就是机会。他得先摆脱束缚,免得逃跑途中碍事。比琉卡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九骨一定会有所行动,他必须做好接应的准备。 换好衣服,一名神殿骑士上前重新要替他戴上铁铐,比琉卡将双手藏在袖子里说:“女神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个罪人一样去倾听神谕吗?” 神殿骑士没有对此发表看法的权力,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布雷查诺。 “女神希望虔诚的子民都能自由行事,就像生命本身一样,来去自在,不受拘束。但我们祭司、聆听者、神殿骑士和你——神之子应为众生的自由而舍弃自我,这是教义中最重要的一节。” “我想通了,布雷查诺大人。”比琉卡说,“既然女神赋予我与众不同的能力,那么解救众生就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不该逃避命运的指引,将诸多人的性命置于不顾。我愿意在朝圣者与信徒们的注视下听取神谕和先贤的遗言。人们总不会希望一个镣铐加身的聆王去拯救他们吧?” 布雷查诺的目光透出露骨的不信,但他无法反驳比琉卡的话,这是神殿希望聆王做到的事,现在比琉卡主动接受一切,愿意为灾厄预言尽力,反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请原谅我的疑惑,聆王大人,请问你为何如此转变?” “就在刚才,虽然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女神脚下有光升起。你说得没错,我生来如此,就该洞悉万物的真相,那是女神给我的指示,她已向我展现了太多,而过去的我却一一错过,不以为意。布雷查诺大人,感谢你将我带来此地,我向你,以及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大人承诺将会用心聆听,为解除灾厄略尽绵力。” 只要第一句假话说出口,后面就顺理成章。比琉卡一身即将踏上祭坛的圣洁白袍,说得如此庄重肃然,窗外慢慢亮起的天光衬得他如神像般不容侵犯。 布雷查诺显然并不放心让他这样离开塔楼,但是又找不到回绝的理由。 “好吧,既然如此,就请聆王大人用心聆听,向我们传达女神的旨意。” 神选祭司恭恭敬敬地说着,比琉卡知道他一定会暗中加派更多人手来护卫,不让“聆王”有任何反抗逃跑的机会。不过这次对峙,他显然输了一筹,比琉卡满意地在众人环视下走向门外。 神殿骑士簇拥着他前进,有时他稍慢一点就感到后方有人在示意他快走。 这样前呼后拥下脱身的机会渺茫,可比琉卡并不着急,他已经找到与布雷查诺对抗的方法——既然古都神殿的祭司可以借女神名义作恶,他也可以有样学样,仗着自己是聆王,是神之子“传达”神谕。 沿着长长的螺旋石阶往下走,沿途的石窗外能看到雪景被淡淡的微光笼罩。 神殿骑士打开塔楼大门,一阵冰冷的空气袭来,比琉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好冷。 外面是一条更长的道路,笔直通往山顶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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