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在纸上写到:“我饿了。” “哼,都这个时辰了,不用晚膳自然是要饿的。”梁宴拿我没办法,毕竟我是个鬼,他看不见也摸不着,只能板着脸色给我看,然后无奈地吩咐下人去再备一桌晚膳。 “对了,你过来。”梁宴坐回桌边,朝我招了招手,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忍不住先软了眉眼,对我说道:“这是我让内务府去整理的皇家亲眷中适龄的孩童名单,我准备在这其中挑一个,作为储君,待他加冠,就将这江山托付给他。沈卿以为如何?” 我挑了下眉,顺着梁宴手里的书册看过去。梁宴正当壮年,别的帝王都是追求长寿、长生不老,好永久坐稳皇位,执掌朝野。梁宴倒好,年纪轻轻就开始想着过继子嗣、退位让贤。 我不太能理解,在纸上问道:“过继子嗣倒是没问题,托付江山是否太早了些?这书册上都是些到了舞勺之年的孩童,不出十年就可加冠,你要那么早退位让贤?” “早吗,如此算来都还有近十年光阴,我还嫌太迟了呢。要不是皇家亲眷里没有年纪适宜的人,我早就……”梁宴看了看我,把嘴里那句“早就甩手不干了”咽了下去,只说道:“大梁如今内外安稳,虽然体制下还有些隐患,也还有一些奸臣未除。但十年时间已是绰绰有余,我会边培养储君边把这一切都处理好。” “你不是一直想游遍人间万里河山,好好的做一回闲人吗。等到储君安定、山花烂漫之际,我便能与你携手归去,漫步山河,好好的领略一回人间风光。” 我一时失言,竟无法在震惊和繁乱的心绪里理出一点言语,来应对梁宴这场猝不及防的同游佳梦。 我曾在死亡中醒来,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投胎,甚至一路艰难险阻一言难尽的想要找到那盏长命灯,也无非只是想了却这样一个我活着的时候奢求了一辈子,却到死也没办法实现的夙愿。 ——我想摒弃所有,放身江湖,游历人间,醉酒江南,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我其实从未与人谈起过这般梦谈,因为我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我身为宰辅,百官之首,肩上有黎民社稷的重担,有帝王的期许和同僚的仰仗。只要我活着,无论如何,我都只能做大梁的宰辅,没法无忧无虑成为江上一孤翁,恣意洒脱。 后来我死了,死的时候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放下重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死亡似乎是我能一身轻不再挂念世间的唯一途径。 哪怕如今命运捉弄,我又与世俗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有一个高高在上坐拥着这世间万民钦羡、享受着这世间最佳事物的人,他会跟我说。 “沈子义,我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人。” 皇权不重要,荣华富贵也不重要,我知道万民是你的牵挂,所以我愿意守好这江山,等到天下安定,你心无所念,我便放下所有,与你策马同去,仗剑天涯。 可好? 我眼底不受控地涌起一阵水花。 幸好梁宴看不到,不然他就会看见我丢兵卸甲、溃不成军的模样。 我曾说姜湘吃了太多苦,所以才会在我给了她一点温暖的时候就泣不成声,而如今…… 我在这场名为温柔的风里节节败退。 梁宴看不见我,所以我大胆地抱住了梁宴,在我根本触碰不到的他的臂弯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话,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梁宴才知道此时的我说了一句什么。 只不过现在我笑了笑,在纸上写到: “好啊,我们去游遍万里河山。” 欲买桂花同载酒。 我想。 原来这世间,还有这么多值得我留恋的事情。 …… 我是哼着小调飘进梁宴的梦中的。 我活了这么多年,除了小时候跟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愉快过。 什么都不用想,天塌下来了有人给我撑着。 唯独只需要想想应该怎么样培养未来储君,让他早日成才,好早日把大梁交付到另一位明君手里,以让我能携所爱,轻松自在地奔向我所向往的生活。 或许我不应该哼一曲满含离愁别绪的秦淮小调,又或许我不应该自得的那么早就去畅享还未实现的事情。 我明明生前兢兢战战、如履薄冰,才能有今日硕果,却偏偏一时随了性,满怀期待的吟上一首“欲买桂花同载酒”。 却忘了,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我没能进入梁宴的梦里,却一脚踏入了另一条命运。 我在入梦的时候被一股气力拦了下来,裹挟着我进入了另一个场景。场景很黑,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盏亮着的灯。 这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正是梁宴用心头血供养着的,放在暗道里的那盏长命灯。 那个曾经一脚把我从奈何桥踹回凡间的神,站在灯前冷冷地看着我,那目光似悲鸣,又似利刃,让我的心脏感到一阵蜷缩,疼的皱紧了眉。 神看着我,摇了摇头,问道:“为何不吹灭那盏灯?” “沈弃,你可知,长命灯不灭,你们都得死。”
第71章 找到你了,我的止疼药 死亡。 这个词对于先前的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我为了不成为一个不能自理的废人,为了不再日日被噩梦纠缠,为了下辈子能做个逍遥自在的好人,我选择了死亡。 可这个词如今看来又这么讽刺。 谁会在尘埃落定、前途光明、幸福美满触手可及的时候选择死亡? 讽刺。 我笑起来。 神明满眼悲悯,我却嚣张地、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吹灯我们都会死,谁死,我吗?我不是早就死了吗,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不怕,那皇帝怕吗,大梁朝怕吗,你拿什么替他们做决定?”神叹了一口气,似是不忍,又像是催促着一场凌迟。“长命灯可以说是神物,也可以说是邪物。它以人的血脉为媒介,吸蚀骨血,来吊着人的魂魄长存。正如我在奈何桥前对你所说,灯不灭你灵魂不散,永远进不去轮回,无法投胎。” “不入轮回又如何。”我挑着眉,语气竟也沾染上了梁宴的那种不怕天不怕地、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大不了我一直以魂体状态存在就是了。神明管天管地,难道还要管我一个小鬼愿不愿意投胎不成?” “若此事真是小鬼投胎,我还用得着费心费力把你从奈何桥上踹下去吗?你都不知道你上奈何桥的时候,天道在我耳边敲了八十八道警钟,八十八道!比那死阎王的夺命铃还恼人!” 神脸上庄严沉重的面具有一瞬间的崩裂,但他很快沉稳回去,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清了清嗓子道:“沈弃,你可知,你在这世上多存活一日,你那位小皇帝的寿命便减少一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你耗到灯枯油尽、长绝于世,那当真是你想看到的吗?” 梁宴…… 梁宴会被我耗死吗…… 梁宴以心头血和寿命为代价把我拉回尘世间,我分明是知道的。却偏偏存了那么一些侥幸,以为只要闭口不提,这件事就不会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差,那些苦果就终究不会来临。 我神情上刚有一丝怔愣,神就立刻抓住机会趁热打铁,指着身旁亮着的那盏长命灯继续道: “长命灯只要亮着,每时每刻都在吸取燃灯者的寿命,唯有把它吹灭,才能结束这一切,把一切都拉回正轨。沈弃,你不是最想投胎吗,只要吹灭它,梁宴可活,你可前往轮回,岂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我讽刺地挑起嘴角,想起问徐生厉鬼投胎的那一日,那小鬼也是如此讽刺我。我朝神摇了摇头,笑道:“我有一位朋友说的好,这天下之事,哪有十全十美的道理。” “既然都不是十全十美了,有点瑕疵似乎也能熬过去。” 我背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攥的发紧,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似乎是坦荡又无惧地看着神,说道: “我如今最想要实现的心愿已然不是投胎了。寿命短又如何,梁宴是心甘情愿,我哪怕心里全然都是负罪感,也断然没有再抛弃他一次的道理了。” 我想着,梁宴已经在择选储君人选了。 只要十年,我一定可以和梁宴培养出一位合格江山的接班人,将大梁朝的百姓托付与他。到那时候,是生是死还重要吗?大不了我和梁宴双双前往轮回呗。 生同衾,死同椁。 梁宴之前所求不也就是这样一句话,如今我最想要实现的夙愿,不也就是这样一件事。 只要熬过了十年,这江山稳定、人才辈出、百姓安居乐业,至于我们这些殉道者能活多久,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神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在我开口前就截断了我的话语。他低下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比阎王那死家伙还执拗,天道就不能出个法规把这些不投胎的家伙们全都划给生死殿管吗”,才收敛好神色抬起头,看着我道: “假若你想的是今日你与那皇帝商议的,强撑到十年之后在做决断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了,沈弃。别说十年,不出十日,你那位皇帝陛下就会心血耗尽,命丧黄泉。” “你应该还不知道,人间的这位皇帝,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都隐瞒了你些什么吧。” 神明顺着燃烧的灯火,手一挥,无数画面就亮在我眼前。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幕,应该发生在从前我出宫游荡,或者是我白日缩在宫里的小角里休憩的时间,亦或者是更久以前。 我无法确定这些画面的时间线,却清楚的知道,那绝对是没人知晓的、梁宴刻意隐瞒我的时光。 因为在那些画面里,梁宴坐在书案前、躺在床榻上,却都捂着嘴,鲜血抑制不住地从他嘴里涌出。 血腥味呛的他止咳,他却一直死死咬紧牙关,努力克制着声音,眼神在四周不停地巡游着,仿佛在害怕什么人会突然出现,撞破他狼狈的一幕。 苏公公端着药剂走进来,几乎是哭喊着跪在地上,惊呼道:“陛下,您怎么又咳血了?!老奴……老奴这就去叫章太医前来。” “不……不可。”梁宴拿着手帕随意擦了擦血迹,端起药来一饮而尽,眼神一刻不停地盯着门口,神情紧张。 凭借我对梁宴多年的了解,甚至说,凭借我对梁宴的本能,我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让他如此紧张心惊胆战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他害怕我会在此时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撞破他吐血,身体摇摇欲坠的狼狈模样。 他害怕我会发现,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他,天塌下来好像都不会眨眼的人,也会有被生死扼住喉咙,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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