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兴冲冲的逄风又跑到左相面前:“先生,我们今日做什么?” 左相依然笑着,牵来一只幼鹿,小鹿有着梅子似的黑亮眼睛,背上的红棕皮毛点缀着雪白的斑点。湿漉漉的鼻头碰触着他的手,弄得他痒痒的。七岁的逄风眼睛弯弯,笑了起来。 原来他也有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么……南离一时竟失了神。他在宫中这些年,几乎从未见过逄风这般笑过。 左相温和道:“你今日还是与它玩。” 逄风欢快道:“谢谢师父!” 他撒欢似的冲了过去,抱紧了小鹿的脖子,小鹿也不反抗,任他摆弄。它从他手中取食鲜嫩的草芽,用脑袋顶逄风。小梅花鹿的角刚刚长出,还是软软的。逄风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抚摸着,直到太阳落山。 左相牵起他的小手:“殿下玩了一天,想必是饿了,臣已让下人去准备了饭食。” 那时的逄风,双眼是亮的,他以为自己终于寻到了愿意疼他爱他的师父,只可惜,他只是落入了又一场炼狱。 他领着逄风进了寝宫,可当看见桌子上摆放的饭食时,小逄风的眼中却失去了光亮,嘴唇因恐惧而变得青白。 白瓷盘中盛着两只完整的烤兔,兔子被扒了皮,烤得金黄酥香,黑洞洞的眼窝直盯着他。小的那只还依靠在大的身上。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逄风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可左相的手却如钳子一般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他怯生生地望向他:“师父……” 而左相依然在笑:“殿下是挑食么?” 逄风的嘴唇颤抖着,无助道:“不……” 左相又道:“还是说,因为无用的情感影响了你的心智?” 他的声音低沉黏腻,如一条吐信的毒蛇:“殿下要知道,它们可是为你而死的啊……如果你也不吃它们的肉,它们的生命就会变得一文不值了……” 逄风拼命地摇着头,眼中满是无助,他祈求般望着眼前无比高大的男人,可惜左相眼中并没有丝毫怜悯。 他扭头对旁边的宫人道:“将太子殿下禁足在寝殿,没我的准许,不可放他出来,也不要给他任何吃食。” 随即,左相转身,大步走出了殿门。 而逄风在寝殿角落中蜷缩了很久,他的肩膀在颤栗,却并没有发出哭声,嘴唇被咬破了,口中全是腥甜。他最后到底还是慢慢站起身,颤抖着将手伸向玉著。 逄风蜷缩在冰冷的玉砖一阵阵干呕,却用手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 第二日,宫人端来了一碗鹿血汤:“太子师嘱咐,殿下身子骨太弱,需用这鹿血汤补补。” 碗里飘着被切成薄片的带着血丝的鹿茸,逄风还能回忆起,那只小鹿用刚长出角的额头蹭他时,掌心痒痒的触感。他双眼无神,却一勺勺舀起血红的汤,送入口中。 某种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刺着南离的心脏,就要破土而出。他悚然忆起,彼时还是林逢的逄风,一向不喜荤腥,尤其红肉。但如果夹到他碗里,他还是会一丝不剩吃净。 他是不是在畏惧—— 南离不敢往下想。 而逄风的回忆依然在继续。 幼时的逄风渐渐明白,他不能喜爱任何东西。因为他一旦喜爱什么,什么便会遭到厄运。 檐下画眉的啼叫,他驻足听了一会,那灰毛小鸟便会被毒哑喉咙;宫中子弟斗蛐蛐,他稍微多看了一眼,蛐蛐也会被捏死。盘中盛放着的菜肴,只要他多吃了几口,厨子就会被赶出宫去。 左相取来了两只茶杯,问他更喜爱哪只。逄风选了母亲生前最爱的葡萄纹,而第二日,宫中所有带有葡萄纹的器物便被换掉了。 于是逄风不再有喜爱或是厌恶。左相告诫,有了喜恶偏好,人便有了弱点,有了能被渗透的孔隙。不被允许拥有任何一件东西的他不再像人,渐渐开始变成南离看到的那尊冰冷华美的铜器。 直到十二岁那年,左相告诉他,他为逄风选了位伴读,那少年名为褚言允,出身名门,是尚书令的幼子。明日,便会入宫与他为伴。 左相并不教他四书五经,他教逄风的主要是心法、术法。其他一概由其他博士传授,而褚言允做他伴读,也就是监督他学这些东西。 逄风介于先前的经历,自然是不会对他敞开心扉。可褚言允却极为灵动开朗。他的父亲是长夜罕有的清正廉洁的重臣。他自然品性端正,又不失少年的活泼。 他硬拉着逄风,带他偷偷出宫去看海棠,放花灯。他常常对逄风说,殿下,你应该多笑笑。 逄风染了风寒,讲义气的他也硬生生吹了几日的寒风,誓与他共患难。渐渐地,逄风被他的热切所感染,在心底将他视作挚友。 左相知晓他的一举一动,却并没有说什么。彼时的逄风心有幻想,虽然他不能喜爱事物,或许他可以亲近人。 而褚言允过生辰的那日,逄风早早便准备好了礼,一匹枣红的小马。他偷溜出去,在生辰宴上玩了个尽兴,两人都偷偷喝了酒,醉醺醺的,对着月亮约好,做一辈子的朋友。 宴席散去后,逄风回了宫,剧烈的心跳还未平息下来,便听闻左相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太子殿下今日玩得不错?” 他悠悠道:“可惜啊……以后褚言允不能做你的伴读了。臣怕扫了殿下的兴,一直没提。” 逄风猛地抬起头,盯着那双满含恶意的眼:“你说什么?” 左相不紧不慢道:“尚书令意图谋反……陛下已经下了密诏,全家抄斩。” 逄风死死盯着他:“……不可能!褚尚书是肱骨重臣,一向忠君爱国,不可能意图谋反!” 左相叹道:“怎么?太子殿下莫非是忘了自己不应有喜怒,还是说你要亲眼看陛下的手诏?” 他惋惜地摇了摇头:“他现在被关在大牢里,若是殿下想见,或许也能见上一面的。” 逄风此时却冷静了下来,他直视左相的眼:“……若我杀了褚言允,能不能放过一个人?” 他嗤笑道:“先生所求,不就是让我杀了他么?褚言允的小妹才六岁,就算褚家意图谋反,也与她无关。” ……言允平日里最宝贵他的小妹,平时与他闲聊,三句话不离小妹。他常常说,若是小妹嫁出去受了欺负,肯定会扒了对方的皮。 逄风没有兄弟姐妹,体会不到这种感情,但他知晓,言允比起自己,更希望小妹活着。 左相故作惊讶道:“哦?学会谈条件了?不过既然是殿下的请求,自然是可以的。” 逄风提着剑,与一壶酒,便去了大牢。褚言允上身赤裸,满身是血淋淋的鞭痕,曾经那个活泼少年的影子已经不复。 他见到逄风,便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抱歉,太子殿下,可能与你做不了一辈子的朋友了。” 逄风:“你说什么傻话,你我永远是朋友!” 他为褚明允酌酒,然后趁他不备之际,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咽气前的少年满眼惊惧与不解,难以置信道:“殿下……为什么?” 十四岁的逄风伸出手去,阖上了他的双眼。 他回到宫中,左相见了他,饶有趣味道:“臣已依言,放过了褚家小妹……只是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啊。” 逄风并没有理会他。回了东宫,他便大病一场,再无法从榻上爬起。直到有一日他忽然想起,曾经与褚明允一同植下的小榆树,有好几天没浇水了。 于是逄风强撑着病躯,蹒跚着向殿门走去。他才踏上门槛,便见一个灰扑扑的瘦弱身影向他猛撞而来。一声沉闷的刺响后,磨得雪亮的尖刀狠狠刺入了他的腰腹,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将铮亮的玉砖铺上了血红。 宫人听见动静,迅速赶来,将那身影按倒在地。那是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她拼命挣扎着,眼中的猩红仇恨几乎要溢出来:“我哥哥对你这么好,你凭什么杀了他,还我哥哥!” 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 而逄风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将那沾满血的尖刀从腰腹的血肉中生生拔了出来。尖刀落地,发出“哐当”一声锐响。 宫中守卫森严,一个六岁的孩童根本不可能潜入,更不可能突破重重守卫闯入东宫。那么,这背后是谁的手笔,已经可想而知了。 衣襟黏在身上,已经被血浸透了。伤口很疼,但逄风已经无暇顾及了。他只是想,谋害太子是大罪,她断不可能活下来了。 只是看她的眼神,她可能也不愿独活了。 ……言允,对不起。 在那之后,左相又为他找了几名伴读,他们皆是热忱之人,与褚言允很相似,只是逄风却断不会与他们过多接触了。 他就这么在那空落落的、没有半点活气的大殿中,独自生活了许多年。 直到那一日。 左相提着只未睁眼的狼崽,放到了逄风手上,对他道:“这群害兽偷了臣的灵兽,两条大的皆已伏诛,只剩下这些崽子,不知太子殿下可否与臣一同斩草除根?” 逄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伏在他掌心的是一只雪白的狼崽,它的耳朵此时软软耷拉着,还没有立起来,和小狗崽没什么两样。狼崽正在他手中拱动着,软软的肚皮蹭着他的掌心。 这种事,左相以前也并不是没让他做过。他一开始还会反抗,到后来也知晓那是无用的。逄风木然伸出另一只手,水系灵力开始凝聚,在指间化为水针,对准了狼崽的脑袋。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给这只狼崽一个痛快,不让它在左相手中痛苦而死。 正当那针要刺进去时,那只雪白的狼崽却忽然含住了他的指尖,用力吮吸着,湿润而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而这个动作,唤起了他残存的人性。 于是他说:“……这只便留下罢,孤正巧缺一只灵宠。”
第127章 结发 而左相,是从来不给他选择的。 不管逄风杀不杀这只狼崽,它也会死。幼狼在交到他手里时,便中了魂毒,就算他不杀,也会在极度痛苦中气绝身亡。 将狼崽带回去后,他与它签了魂契。并不是南离所以为的从属契,而是连魂契。依靠着这魂契,他承受了所有冲南离而来的魂毒。 幼狼魂魄太弱,根本无法反抗他的结契,逄风望着它,心里想:“多恨我一点罢。” 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活下去。 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夜深了,案上的烛台投下朦胧柔和的影,逄风披着素白的罩衫,正专心批着奏折。 宫人行了个礼,轻声道:“殿下,它并没有喝……” “是么?”逄风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它若不喝,就倒掉罢。” 他的手腕缠着细布,隐隐透出殷红之色,语气却格外淡漠,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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