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魄里还有些照月亮所汲取的灵气,足以支持他离开焆都所笼罩的范围。到那时,无论是死在某处也好,还是侥幸活下来也罢,都…… 凡人敬他,可对于修士而言,却并非如此。 劫后余生的修士望着逄风,眼中只有畏惧。 ——连陨星都能斩灭,他的剑实在可怕……若不能为己所用,便只能是威胁。 ——他掩盖面目混入焆都到底有何心思意图?若他与焆都为敌,该如何相抗? ——此人断不能留,不如先逮回圜塔审讯了再说! 修士怀有种种心思,却唯独没有丝毫感激。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们打心底畏惧着逄风,畏惧他的北斗七折。就算他已油尽灯枯,也无人敢当出头鸟,冒这个险。 这倒与他前世身死之前有些相似。 因此,他们便这样看着逄风步履维艰地向城门走去,靴下拖曳出粘稠鲜红的血迹。 凡人不敢靠近他,也没有一个修士想过扶他一把。青鸿伸出手,似要挽留什么,却注意到南离的异相——瞳孔颤抖,脸色发白,指甲将掌心掐出了血。这是心魔即将剧烈发作的征兆。 他忆起师尊的嘱托:南离的心魔万万不能再次发作,若再次发作,很有可能彻底失去神智。青鸿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去掐南离的脉。 而南离却反应极剧烈,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嘴唇泛着青白。青鸿不禁一怔。 而逄风继续一步步走着,他此时离城门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或苍老,或稚嫩,在他身后,响起了城中百姓此起彼伏的低声恳求:“恩人……留下来吧。” 逄风依然没有回应,他眼前高耸的城楼已经开始模糊了。逆魄的剑刃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那把守的官兵不知城中之事,见逄风拖着剑走到城门,竟又耍起官威来:“禁止出城!焆都的老爷下了令,登云试结束之前,无论是谁,都无法离开沛城!” 逄风没有给他一眼,而是径直向前走去,那官兵见他满身是血,以为他是个入魔的疯子,也不敢阻拦,只得悻悻放他出城。 他迈出城门的那一刻,胸前衣物里忽然有某种金白的物件一闪。焦金流石的暴虐火焰在他最脆弱的心口炸开,无孔不入地从脆弱的心口侵入,在惧火的太阴之体中肆虐着。 是那朵焰花。 剧痛从五脏六腑间席卷全身,逄风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气力,眼前彻底失去了光亮,栽倒在离城外咫尺之遥的地方。 火兽的火焰,从来不会灼伤心爱之人。
第109章 无力 有根本地狱,横为八寒,纵为八热。受其刑者,于刹那间万死万生。 痛楚席卷全身。 逄风好似被扔进滚烫的油锅中,又好像坠入深达千尺的冰窟。这疼痛与他死后化鬼的痛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身体因剧痛而痉挛着。 太山君对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风兄,你与那条狗寻常相处倒也无碍。只是万万不能让他意识到你的身份。” “你如今与真正的伥鬼相差甚远。你能够自由行动,很大程度是由于那条狗并没有意识到你还活着。他只认为你死了,没有转化为鬼。” “只要他意识到你还活着,你们之间的伥鬼魂契就会迅速缔结,你也会失去与人类无限接近的形体,被彻底转化为他的伥……到那个时候,你对他只能言听计从。这辈子都别想逃开了。” 想必,南离已经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 逄风能感觉到某种火热霸道的灵力烙印,正在往他魂魄深处去,最终如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魂魄之上,是道赤红的日冕纹,同南离额头的纹路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那道流淌着血色的烙印亦在他的琵琶骨上浮现,这代表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伥鬼,再无法抽身。这道烙印彻底结成之时,他周身所受的痛苦骤然减弱。 眼前是一片漆黑,没有光亮。 尽管逄风这次也抵达濒死之境,他的魂魄却没有再次落入太山府。这只代表一个可能——南离已经彻底取得了他魂魄的控制权。 随着烙印的彻底结成,曾经逝去的记忆也如解冻的河流,源源不绝地流淌着。 逄风全想起来了。 关于他的死因,关于左相……这些一点一滴地回流进脑中。身为林逢的时光如南柯一梦,终归是醒了。他完完全全地变回了长夜太子逄风。 原来,这便是他的阳谋。 纤长的眼睫轻颤,逄风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依然是东宫内殿,是他熟悉到骨子中的景色。只是,终归是有些不同了。 他先前花了一年的时间,将这空落冷清的大殿拾缀成有了活气的模样。而如今,它又和他初至时别无二致了。 盛着他教南离写的那些词句的宣纸,他用南离脱落下来的毛发做出来的拂尘,墙角的梅花爪印……全部消隐无踪。 逄风的伤还未好转,五脏六腑依然在痛。只是这疼痛并非无法忍受。他挣扎着站起身,忍着痛走到铜镜旁。 见到镜中之人,他不由得苦笑出声。 铜镜中的他,穿着前世身死时的白衣,赤着脚,只是脖颈多出了一圈青黑的勒痕。逄风稍微一动,那松松垮垮的衣裳便从肩头滑落下去,露出刻了血色烙印的琵琶骨。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来的境地。 他伸出手,欲去触碰镜中的身影,苍白的指尖却径直穿过了铜镜。 逄风一愣,抚上自己的耳垂。 ……是了,那枚兽齿已经不在了。 没有南离的容许,他的五识除却视觉,已经尽数被剥夺。如今他已经无法碰触到任何事物了,听觉和嗅觉也几近全无,甚至比刚遇到陈二刀的时候还要糟糕。 那时,陈二刀还能看见他。可如今,怕是除了南离,无人能看见他了。他如今恐怕双耳只能听见南离的声音,鼻尖只能嗅到南离的气味。除了南离,什么也碰触不到。 上官法先前送他出圜塔时,曾于他讲:“我欲创一刑罚,罪囚的魂魄被困于虚空,虽能观世间事,却无法干涉世间种种。此虽非车裂凌迟之酷刑,却比它们更加管用。”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这种效果太耗财,圜塔一向入不敷出,只能作罢。” 而这的确是比酷刑更可怕的刑罚。 佛曰有一地狱,名为孤独地狱。罪人散于虚空旷野,受孤苦之刑。而这不仅是孤独,亦是极深的无力感。 逄风仿佛成为了与尘世脱离的一粒尘埃,悬浮在空中,什么也做不了。 逆魄和焰花皆不见踪影,南离亦不在此处,也不知去了何处。逄风轻轻晃了晃右脚脚腕,听到了极为模糊的金属撞击声。 连着链条的赤铁圆环严丝合缝地扣在他右脚纤细的脚腕上,随着行走发出细微的铛声。他的行走范围被禁锢在这殿内。再多一步也迈不出腿。 逄风闭眼感知躯体,侵入魂魄的地劫灾力已经消失不见了,它所留下的伤还在。那至阳至刚的烙印极为霸道,它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其他东西的味道。在侵入体内时,也洗去了地劫的灾力。 玉色罗帏落下,遮住了窗口的光亮,大殿内昏暗至极。逄风触碰不到那轻密如雾的软烟罗,亦无从得知时辰,只得跪坐在冰冷的玉砖上。 而南离一直没有回来。 逄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已经过了好几日。五识被剥夺后,他对外界的感知也迟钝了许多。在这期间,逄风曾百般聊赖去阅览案上摊开的典籍,却无法翻动那薄薄的书页。 炉中点了香,他却一点也闻不到。 紫陶盆中的松竹盆栽造景精致,布设了惟妙惟肖的假山流水。他却听不到流水潺潺的声音。 没有南离,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脖颈间青黑的勒痕阵阵作痛。 正在此时,他听见大殿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落入耳中格外真切,与其他声音完全不同。 是南离。
第110章 玩物 他从未见过如此暴怒的南离。 碧绿的眼中阴沉至极,盛满了属于兽的凶狠。可不知为何,逄风似乎在其中捕捉到一闪而没的悲意。 南离的心魔显然又发作了,雪白狼耳和狼尾又抑制不住地钻出。他的衣衫沾着殷红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他用令人发寒的目光盯着逄风,那目光仿佛欲将他生吞活剥下肚,南离声音沙哑,却有种风雨欲来的平静:“那些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人族,我已惩戒过……接下来,便是你我之间的事情了。” 南离厉喝道:“……林逢在哪!” 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握,细白脖颈上的勒痕顿时如绳索般收紧,逄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而他的眼神却依然是冷得透彻,含着讥讽:“他死了,早被夺舍了,内在早已换成了你最恨的人。” 逄风忽然话锋一转:“——你以为,孤会这么说么?” 南离呼吸一滞。 逄风轻轻一笑:“别骗自己了……从始至终便没有林逢。孤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看你经过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 长夜太子眼中流露出鄙夷与失望:“如今看来,你还是如此愚蠢。你不是早已知晓,错信他人的下场么?” 母亲惨死的一幕在眼前闪过,南离眼前几乎被浓稠的血色灌满,他呼吸粗重,猛地探手攥住了那无形的绳索一扯,逄风瞬间被看不见的力道扯到他的面前。 可逄风浑不在意,依然在笑:“至于救你?完全是因为你死了,孤也会跟着陪葬。” 他厌弃地抚上脖颈上的勒痕,又抬起眼:“丹景君被孤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属实可笑,倒也不枉孤忍着恶心引诱你。” 南离在颤抖。 逄风眼中带着挑衅:“孤记得你曾说过,你若是反悔,便要被孤亲手杀死。” 他伸手作势要抚上南离的心口,动作缠绵如调情:“也不知丹景君的心脏,掏出来的感觉该是如何。” 这番话杀人不见血,简直比刚磨好的剔骨刀还要利上三分,刺入南离的心窝,狠狠翻搅着柔软的血肉。 逄风紧接着又补上一刀:“说起来,孤还要谢过你……若不是你,孤也没办法从坟墓中爬出来。” 南离怒道:“你!” 狂暴的火属灵力以他为中心爆发,将逄风瞬间掀飞而去,他的身子狠狠撞上了殿中的松木柱,这一下猝不及防,逄风猛地咳出了一口血。可未等他站起身来,南离便将他抵在柱上,反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 濒死的窒息感让逄风几乎无法开口,但更令他心有余悸的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隐隐的庆幸:终于被触碰了。 他几乎是迅速压下这怯懦想法。这炼伥之术属实可怕。久而久之,再坚忍的人,骨头也会软下去。怪不得常有人言,沦为妖仆,哪怕再高傲的天骄,也会失骨气,任妖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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