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离反驳道:“我不这么认为。” “两人既已结下深仇大恨,若一人品行无失,说明另一人必然穷凶极恶。这样的二人,如水火不容,又如何相处?” 蜃仙人掩唇浅笑:“关于此事,我不愿与人争辩,便姑且算作你对。先回答你们的问题,我与嫣儿,可以说是一人,也可以说不是一人。” 她的话语与术法相似,云里雾里,叫人捉摸不透。 “先从起因说起罢,”朱伞在手中转了几圈,化作一杆雕花的烟枪,蜃仙人将它举到唇边,吸了一口,“我不曾飞升,与留下什么幻狱并没有关系,那种东西还不至于让天道针对至此。” 她缓缓吐出一口白烟,周遭的雾气瞬间浓重了些许:“我留在凡间,完全是自己的选择。” 南离:“怎能这样?” 东荒修士像疯魔一般企图飞升成仙,甚至为此不惜夺造化,建焆都。而现在却有人说自己不愿成仙。 “很奇怪么?”蜃仙人淡淡道,“我有一老友,常说我女命犯驿马,是不吉之兆。可我却觉得,女子经年奔波没什么不好的。” “丢了逍遥,即便授了仙职,长留九天,又有何用?况且,幻术这种旁门左道,是入不了天道的眼的……我能飞升,完全是因为本身的血脉。” 她狠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枪:“我本体并非蜃,而是蜃龙,算是真龙的远亲。为了长留人间,我剥离了自身的真龙血脉……就是你方才看见的那个。” 蜃仙人周身的云雾化作一件纯白大氅,被她披在身上,“至于嫣儿……便从此说起了。” 她望向脚下的泥土,眼中透出哀愁:“我剥离真龙血脉后,决心将它融入地脉之中,滋养万物。闲来云游时,便来到了这座山。” “这座山当时滋生出了些怪异之物,就算是我也觉得棘手。于是我便步入山中,决心以肉身为炉,将龙气炼化至地脉中。” 逄风道:“前辈悯世之心,晚辈佩服。” 蜃仙人道:“那些东西我留着无用,还不如为后世造福。” 她继续道:“我往常修习幻境,常化作不同姿态,于三千芥子世界遨游。炼化期间过于枯燥无趣。恰巧这次从某门派得一秘法,能将魂魄混入凡人轮回。我那时过于自负,以为幻境与现实无疑,便欣然尝试。” 她苦笑道:“于是,便有了嫣儿。” 逄风敏锐道:“前辈所说的门派,莫非是至公门?”
第92章 莫忘 “至公门……” 蜃仙人若有所思,“的确是叫这个。不过他们的秘法,我并未全盘照搬,而是稍加改动,将轮回局限在这座山中。” 逄风:“可嫣儿只是凡人,不应早已……” “你们所见只是最初的嫣儿,”蜃仙人挥了挥手,眼前云雾凝聚成少女的身姿,“你们遇见的,只是用幻术凝聚的倒影。” 云雾迷蒙,变幻不休。 “基于她临死之前的诅咒而生,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全被扭曲,除了‘想与阿金一同活下来’的执念,什么也不剩。” 南离疑惑道:“可既然如此,你与嫣儿不应是一人?又为何说不是?” 蜃仙人意犹未尽地从烟枪中吸了一口:“龙生逆鳞,而蜃身一半以下鳞尽逆,这种妖,说好听些是刚烈,说不好听便是乖戾桀骜。当然,这种傲气,也是需要本钱的。” 南离若有所思。 “嫣儿除了这极端的性格,什么也没有。她这辈子也无法像我一般,想拒绝谁就拒绝谁,仅凭喜好就让上门而来的人吃闭门羹。” “你们可能不知道,嫣儿的生父是被她亲手杀死的,”她嫌恶地皱眉,“还记得阿金的腿吗?那男人要对她下手,阿金护住了她,于是啊,嫣儿便先下手为强了。” “只是那酗酒的废物并没有当场死去,嫣儿在山上躲了好几天,直到他的尸首发臭,才若无其事找上门去。当然,她不可能不害怕……她怕得要死。但她必须这么做。” 南离还是转不过来:“可你为何语气像是在说旁人,那不是你自己吗?” “不,”蜃仙人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嫣儿与我是一人。我与她的出身、境遇完全不同,虽说是同一枚种子,但已经长成截然不同的花木。” 她语气平淡:“嫣儿死了,在蜃仙人睁开眼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她的一切,已经和刘家村一同逝去了。对此,我不想再说什么……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么?” 逄风问:“不知关于槐安幻境一事,前辈可否知晓?” 蜃仙人挑了挑眉:“蜂巢?” 逄风追问道:“莫非与前辈有关?” 她招了招手,轻盈的雾练飞舞而来,落入手中,三下两下被折叠成一只飞鸟的形状:“算是有关系,我曾教过他芥子术。不过那人的旧名如今已不能提起了。” 逄风思索了片刻:“莫非与千年前的大劫有关?” 依照古籍的记载推断,幻狱之主、至公门第一代门主等人,皆是在那场大劫中声名鹊起。只是如今的修真界,关于那场劫难的记载少之又少。也不曾听闻有人自大劫存活,眼前的蜃仙人也许是第一个。 “……还未到你们该知道的时候,”她叹息一声,瞥了眼不阴不晴的天空。 逄风:“那蜃境是否与前辈有关?焆都每年都称自己会向蜃仙人借伞,是前辈之意吗?” “焆都?”蜃仙人流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你是说头顶那座靠尸体修筑的城?” 逄风垂眸:“……没错。” “我的伞,”她将烟枪向上一抛,它跌进云雾里,又化为朱伞,旋转着落入手中,“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我闲得无聊时,做过几把赠与友人。恐怕是这些人中的某一位。不过我也懒得追究了。” 逄风出声道:“前辈,关于此事,小辈有拙见想斗胆一提。” “我认为,或许是有人算计了你。关于妖鬼之法,嫣儿并未大张旗鼓宣扬,可为何众人却发觉,并决心杀死她?我想,这件事或许有人在推波助澜。” 蜃仙人眼中流露出几分落寞:“谢你好意,不过已经无用了。由此我悟出诸多,因此将远行,临行之前,我想赠你们一言。” “若有机会,请你们将天上的东西斩落……就算是为了你们身边之人。” 她笑了笑:“好了,你们该走了。” 天边响起了闷雷的轰隆声响。这并不是寻常的雷电,而是雷劫。乌黑的云层中,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令人胆寒的气息在云层中凝聚。 南离心头一紧:“蜃仙人前辈,你……” 蜃仙人一甩水袖:“无妨。” “我杀了刘家村共五百三十一口人,甚至不曾放过他们的魂魄,受劫而死,毫无怨言。” 她淡然道:“罪妖孟烨,愿认罪伏诛。” 可那不是嫣儿做的吗?南离想要呼喊,却被看似轻柔实则坚韧的雾气缠住四肢,丢出了幻境之中。 逄风望向她消瘦的背影,突然道:“……真的不在意么?” 雷声迫近,蜃仙人一愣:“什么?” “你对阿金,真的能毫不在意么?” 蜃仙人:“……它在第一个轮回中,并未彻底魂飞魄散,魂魄怕是早已入轮回了。” “它会有新的主人去爱它,很快将我抛之脑后。不过我也不会对此有怨言,狗本来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野兽,对每个主人都——” “不,”逄风道,“你错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漆黑的球体,竟是那早已消散的犬妖:“它一直试图救你,哪怕面对的只是幻影,也要一遍一遍陪着你,心甘情愿为你献出头颅。” 那团魂魄感激地蹭了蹭他的手,磕磕绊绊向雷云之下站立的女子飞去。 “你其实根本不必放那只盛满肉的碗,因为它爱你,这份感情已经远远超过兽对食物的渴望。它从来不怕为你死去,只是不愿看你在轮回中迷失。” 蜃仙人终于失去了从容,嘴唇颤抖:“可我已经不是嫣儿了——” “无妨,”逄风摇了摇头,“它说,无论你是谁,它也愿意与你一起承受雷劫。” 蜃仙人:“……” 一道惊雷劈在她身侧的岩石上,将它炸碎成细碎的粉尘。 蜃仙人抬起头:“……你该走了。” 她轻柔地一挥伞,一道柔和的云雾托起逄风,将他送出雷劫之下。而在彻底离开幻境之前,逄风望见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魂魄。 如今或许也算是,永不分离。 “黄昏疏雨湿秋千……” 他似乎又听见那哀婉的女声。
第93章 陷囚 焆都,圜塔。 圜塔筑于焆都东南,自建城以来,便是审问犯人之地。塔中司圜拷问手段严酷至极。于焆都提圜塔,可止小儿夜啼。 南离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刻了符印的铁链缠上了他的腕骨。他被缚在乌黑的铁椅上。南离低着头,一言不发,却予人极强的压迫力。 他的眼睛于黑暗中闪着绿幽幽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野兽般的目光紧盯对面的修士,那人不禁呼吸一滞。 他总觉得,自己面对的似乎是一头凶残成性的野兽,而非赫赫有名的丹景君。 冷静,修士心底暗想,就算是凶兽,如今也被剪去爪牙,也无法暴起伤人。 他尽量将语气放恭敬:“丹景君,我等并不会为难你,只是数位仙首于凡间仙逝,焆都一时人心动荡,需要问询您一些问题。” 南离咬牙切齿道:“这些问题,你们已问了我三次。” 这是他们回到焆都的第二日。 南离带回的那些遗物,在焆都内引起了轩然大波。于是,他二人作为幸存之人,便被“请”去了圜塔。 南离声音阴沉,压抑着极重的怒意:“……他在哪儿?” 司圜额角冒出细汗:“我职务低微,尚不清楚……” 南离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位司圜,四肢的铁链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符印闪亮,似乎马上就要崩断。 “他是我九阙弟子,”碧瞳中闪着危险的光,“若你们敢伤他分毫,他日我必会亲自上门讨教——” 或许是碍于丹景君的赫赫凶名,司圜对南离还算客气,只是逄风的待遇就不这么好了。 他的剑被收缴而去,比手腕还粗的玄铁链正缠在腕上,逄风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它。他轻轻晃了晃手腕,沉重的铁链随之叮当作响。 囚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一胖一瘦,站在一起简直像竹竿和秤砣。 “哟?”矮胖修士轻蔑一笑,“这不是登云试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吗?与叛宗的封缄齐名的那个——” 逄风冷笑道:“这就是阁下的待客之道?” 那修士显然被激怒了:“少给老子摆谱!快点交代,你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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