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失控了。 本就已经是高度污染化的发作期,幻觉正不断侵蚀现实,突然出现的贝塔更是激发了体内非人基因最为纯粹的杀戮本能,就算真失控了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此时他的感觉,就像是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元都被狠狠碾压过,破碎以后又重新接上。 强烈的疲惫与疼痛交织不断,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的后遗症都要剧烈。 唐意眼底闪过一丝自嘲之色。 居然这样也能恢复清醒,是该感谢上天的怜悯么?苟延残喘的日子依然要继续? 然而当他想到正呼呼大睡的阿冻,厌烦的心情却陡然发生了变化,眸光变得柔和下来。 不仅不烦了,甚至还感到有几分庆幸。 起码他留给阿冻的最后印象不至于是那样狰狞疯狂的面孔。 这本就是他当初毅然决定离开的主要原因,谁知道兜兜转转,才过去多久就又重新遇上。 唐意揉了揉小奶猫的脑袋,稍微调整一下姿势,将他更好地拢在自己双手之中。 潮汐回响若隐若现,并不明显,却轻而易举盖过了外头的呼啸风雪,如同一起一伏的呼吸环绕身旁,无形流风轻轻拂过神经末梢,带来熟悉却久违的平静。 ***** 片刻后,唐意的耳朵突然捕捉到某种细微的呓语,软绵绵,莫名勾人。 他有些心痒,坐起身来,捧着小奶猫凑近了些。 阿冻毫无所觉,还在自顾自嘀咕。 “好吃……” “唐意……香香……” 捧猫的青年挑了挑眉,唇角不自觉扬起,心想还真是与自己有关的梦。 印象中过去那几回梦境连接,他都是充当厨子之类的角色,食材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难道这次也是? 他继续安静听着。 “银色米线……好滑……吸溜……” 阿冻小嘴耸动,像是在空口嗦粉,还嗦得特别起劲。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变得纠结起来,恋恋不舍地探出小舌舔了一圈,终于还是小声拒绝:“够、够了……真够了……我不要了……啊啊啊唐意,你离我远点!”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音量猛然拔高,隐隐透出惊恐。 唐意脸色微变。 有一瞬间,他以为阿冻已经转醒,却在抗拒他的靠近。 这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甚至于他向来能保持波澜不惊的理智,也迅速笼罩上晦暗翻涌的阴翳。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只见阿冻依旧双目紧闭,欲哭无泪地对着空气解释:“不好意思,你尝起来太香了……我怕忍不住,一口把你吞了……” 唐意:“……” 明白了,看来这次梦里他连厨子都不是,直接给降级成了食材。 唐意有些无言以对,但心头的戾气却已经烟消云散,紧接着想到一种可能,脸上又浮现若有所思的表情。 本以为是因为与贝塔发生了交战,才导致体内那些不安分的东西损耗了很多,但如果结合这番梦话的内容,难道它们其实都进了阿冻的肚子? 那他这次可以恢复清醒,会不会是因为……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沉闷巨响,伴随地面轻颤,将唐意的思绪打断。 他眸光骤冷,第一时间探向身旁的银色手术刀。 原本随身携带的武器基本都在这里,阿冻将他运走的时候并没有落下,只不过那些枪械大多耗尽储能又或者局部损毁,反而是跟随他多年的刀具依然锋利完好。 视线朝洞外望去,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真切。 但唐意已经感知到了某种嘈杂又违和的刺耳噪音,显然有污染物在不远处,并且正朝着这个方向接近。 数秒后,风雪中隐约出现轮廓。 就在这时,刚才还在说梦话的阿冻,竟毫无预兆睁开眼睛。 那双暗红眸子里的神采并不怎么清明,正如他的思维其实还有几分迷糊。 以往在零号污染区的时候,阿冻就已经锻炼出了十分强悍的睡觉本领,如非危险逼近到脑门,他都可以安然做梦。 但这几天,唐意一直没有醒来,他也就从来不敢放松自己完全入睡,始终保留着部分反应神经警惕四周,留心各种不安全的因素——尤其是对人类虎视眈眈的污染物。 负责站岗的神经细胞发现了不速之客的到来,第一时间将情况传递给神经中枢。 在脑子反应过来以前,阿冻已经整只猫原地跳起,全身毛发炸开,朝着洞口弓背哈气,毫不保留地释放出自己最强大的气息。 如果翻译成文字,意思也很简单明了——再不走就吃了你!!! 属于食物链顶端捕猎者的威胁,对于绝大多数污染物都有着显著的效果。 当初徘徊在大地之上的庞然大物伽马,不过是感知到一丝极其轻微的气息,就选择改变路线掉头就走。 也就只有像贝塔那种会被烙刻在基因深处的强烈排他性冲昏头脑的,才会不管不顾直冲过来。 显而易见,洞穴外的不速之客没这么傻。 在清楚感受到这个威胁意味浓厚的信号之后,它立刻顿住了身影。 下一秒,模糊的轮廓彻底消失在风雪中。 直到这会儿,阿冻才算是差不多恢复清醒,呆呆地“啊”了一声,道:“糟糕……” 他又条件反射赶走了靠近的污染物,可万一来的是原来这山洞的住客呢?那不就等于是送上门来的火炉? “怎么糟糕?”有人在问。 阿冻心情懊恼,下意识接过话茬:“我可能把火炉吓跑了……” 话音未落,他猛然睁大了眼。 循着声音扭头望去,迎面对上了唐意含着笑意的目光。 那张脸的气色依然不怎么好,但总算不是前几日那种仿佛死去般的寂静,薄唇张合,发出熟悉无比的呼唤:“阿冻。” 阿冻僵住了。 滚烫的热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冲破了重重忧虑,消融了所有不安,填补了正在逐渐成型的内心空洞,仅留下再会重逢的狂喜。 小奶猫朝青年扑了过去,在半空中变化成流动的斑斓液体,又重新凝聚成两条纤细的手臂,率先搂住了唐意的脖子。 “你可算醒了啊啊啊啊啊啊——” 唐意伸出双手环住阿冻的后背——又或者说有很大可能是后背的部位——将面前这个还没完全成型的“水人”拥入怀中。 “让你担心了。” 阿冻把脑袋埋在唐意颈边,似乎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对劲。他一直不吭声,片刻后才沮丧开口:“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问题。”唐意温声打断,“你只是被卷进了与我有关的事情。” 阿冻咬着下唇:“要不是我晕里晕乎来了黑塔,也不会被那些人盯上……要不是你来救我,也不会变成那种状况……” 唐意笑了笑:“哪种状况?” 阿冻卡了一下,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 当时的情形太过混乱,很多变故都是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但唐意给他的感觉也确实相当不好,就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那些银色的线条完全吞没,再也不会朝他露出笑容。 他松开了手,看着对面青年的双眼,犹豫着问道:“你真没事吗?” 唐意:“……” 阿冻:“当初在地狱城,那个医生说你没有多长时间了,是、是真的吗?” 唐意感受到他话音里的轻颤,眸光微垂,沉默了好久。 “……我也不清楚。”他扯了扯唇角,终于还是没有选择继续欺瞒,“有些事情,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阿冻心弦骤然绷紧,郑重点了点头。 ***** 唐意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像尘封多年的卷轴缓缓铺陈开来,每道岁月的笔墨都显露无遗。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详尽地进行回忆,感觉既陌生又怪异,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他讲起自己在一个海边的村庄出生。 那里同样生活着各种各样的污染物,但在村民看来只是寻常不过的野兽,他们没有先进的武器,却能凭借觉醒的力量与之抗衡。 所谓觉醒,是在孩童年满七周岁时所进行的仪式。 但他却在仪式前夕发生意外,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身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 四周充斥着他所不理解的混乱,各种刺耳的警报与闪烁的红光。他被人推攘着摔进一个容器里,很快彻底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则是在某种从未见过的运输车上。 他被带到黑塔,才渐渐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的世界。 阿冻仔细听着,嘴型从一字型渐渐变成O字型,到后来更是完全失去了面部表情管理,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不过唐意及时帮他按了回去,打趣道:“有这么震惊?” 阿冻点头如捣蒜:“可不是么,没想到真有异世界人啊,我看过的那些动漫和小说原来都是纪实文学!!” 唐意不知道他看过的动漫和小说是什么,这种闲来无事的娱乐活动,早就已经不存在于当代人类的日常生活之中。 “不过我都能活一百年了,就算异世界存在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阿冻小声嘀咕着,很快便接受良好了,眼巴巴瞅着唐意,等他继续往下说。 唐意:“关于大崩坏发生的原因,目前还没形成统一的看法,就算是主流观点,也都缺乏足够的实际理据支撑。” 阿冻嗯嗯应着,这些他过去都听过。 “有种平行时空干涉论,认为百年前的科学家在进行时空探索实验时出现失误,导致另一时空的影响叠加到这个世界,才会引发遍布全球的污染事件。” 唐意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污染区如雨后春笋出现,人类历史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期,也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等到度过大规模的混乱,幸存者找到可以延续的办法,那处实验基地已经成为无迹可查的传闻,只有流传出来的零星物品,还能证明它的存在。” 他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那枚指南针,递到阿冻面前:“这就是其中一件,它曾经受到特殊引力场作用,会指向基地所在的方位。” 阿冻还记得刘正严说过的话:“遗迹……” 唐意点头:“他们用【遗迹】来指代那里,过去也曾有不少人尝试找到那个地方,以为遗迹既然是一切的开始,肯定会有从根源解决污染物问题的办法。” “后来这股热潮退去了,因为他们发现遗迹是无法抵达的,仅是雷石风暴潮就几乎已经不可能跨越。何况一切只是传闻,历尽千辛万苦去往的尽头,说不定什么都没有。” 阿冻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触及到了什么,只不过脑子还是有点乱,不太串联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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