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林煦斟茶一杯,端起来,隔着窗对陆成南道: “多谢你特地来见我。煦于外薄德寡恩,于家不孝不慈,友人不多,幸而有子傅照拂,在此以茶代酒,敬你,珍重。” 他仰头,一饮而尽。 陆成南的两行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匆匆转过身去,不想被林雅照看见自己失态。 他想他是自私的,居然为了成全自己的英雄梦,巴望着林雅照去做那个不屈不挠的英雄,等真的到了这个关头,他除了流泪,竟说不出话。 他唾弃他自己,因为他假想了一下活下来的林雅照,必然不会再这样触动他。 可是林雅照又做错了什么。倘若林雅照知晓他这个所谓的友人,居然存着这样恶毒的心,居然盼望他去死,不知道会有多么失望。 他是个小人。口口声声劝林煦不要飞蛾扑火,可他偏就被这样的林煦吸引,甚至希望他燃烧得更剧烈一些。 倘若林煦不是飞蛾该多好,倘若林煦是天上的太阳,那就会永远燃烧下去了,永远地照耀着他,不会有熄灭的一天。然而纵使只有飞蛾刹那的火苗,也足以在他心中留下永恒不变的印迹。 因为……他从没有见过火焰。 从小家族人教导他,要彬彬有礼,要谦和有度,要谨言慎行,要圆滑乖巧,要有世家人的风范,不要和周围人闹得僵硬。他见过多少无奈的妥协,那些家族里的人,为名为利为己,一个个端着虚假的笑脸,说着违心的言辞。 有时他感觉自己生活在圆溜溜的洞穴里,周围都是圆的,不会割伤他的手。光圆的石头,光圆的地面,光圆的天空。 可一切都是那么无情。石头是硬的,地面是冷的,天空是遥不可及的。 他第一次见到火,是在剑神的风中。 那是狂风吹不熄的生命之火,烈绝至极,他和周围所有人一样,看得屏住了呼吸,挪不开眼睛。 他总说这团火是不要命的,然而若是懂得惜命,那就不是火了。 他懊悔自己在林煦敬茶时转过了身子,这有可能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他为何表现得如此狼狈,那是因为他还不够光明磊落。 就像地里黑暗的虫忽然见到光明,是要遁地而逃的。 终于,他擦了擦眼睛,忍不住慢慢地回头,想最后再看一眼他的火。 林煦的窗户已经关上,灯火也灭了。 大概是已经歇下了。 陆成南寂静站在他的窗前,垂着头。林雅照自己喝完了茶,就再也不管旁人了,坦荡荡关窗吹灯,真是潇洒。 第36章 出世修道·三十六 认师大会的主办地点不在牡丹峰,而是在幽兰峰。 次日一早,林煦穿上了厚重的礼服,带上木剑,整整齐齐地出门了。周围的弟子见他穿得这样光鲜郑重,以为他是要去给白水鸿行拜师礼了。 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事先就开了赌局,所有人都赌林煦会同意认师。 陆成南早已知道结果,可他看见那小摊光明正大架在幽兰峰时,恨不得把这赌局掀了。 他不稀得用林煦的命挣钱。 然而那些赌林煦会同意认师的,未尝不是希望林煦活下来的人。譬如挤进来下注的秦月宁。 她的病还没好全,师弟们左右搀着她过来。 她在认师那边下了一颗灵石,低头握紧素白的双手,嘴唇动了动,似是在祈祷。 在赌摊跟前祈祷的,秦师兄大概是第一人。 陆成南突然满肚子的气又没处撒了。他站在摊位前发呆怔愣,是不是他也下注林煦认师,就可以祈祷林煦活下来。 可是……他纠结万分,且不说这样会不会真的有用,他也不希望林煦违背本心,还没等他决定好,后面的人催促他让让、让让,结果让开之后,乐了,因为另一边根本没人赌。 周围人都在笑,说这样就算赌赢了,也是没钱可赚啊。 在这样愉快的氛围中,陆成南显得十分格格不入。这时,人群安静了一瞬。陆成南以为是林煦来了,回头看去—— 银发紫瞳,风姿凛冽,居然是剑神。 剑神最近几天都不在山上,他经常忙得很,显然是才回来不久。 有传闻说他几乎不睡觉,因为药师峰上没有申领床类的家具,弟子们一天各个时间段都有可能偶遇醒着的剑神。 他抬手就扔了一袋上品灵石,压住了写着“林雅照不认悟执仙君为师”的布条。 摆赌摊的弟子一愣,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剑神大人……您这是……?” 剑神不以为意地摆手: “他要是认了,就不配入道了。” 随即他转身就走,似乎这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 和呼吸一般自然而然。 众人愕然无比。 陆成南站在茫茫人群中,看剑神离去的背影,突然升腾起了无与伦比的愤怒: 把林雅照逼到这份上的,难道不也有剑神的一份? 这不配入道,那不配入道,在剑神眼中,林雅照莫非就一无是处! 真按他说的,林煦是配入道了,可人也死了,那入不入道还有什么意义? 况且……为何剑神那么轻易就能断言林煦的选择?若剑神断错了也就罢了,可偏偏剑神说得一个字都不错。 连他都不能确定林雅照在想什么,剑神却总是字字如锥,一击就中。 既然剑神如此了解林雅照的心,难道不知晓他的心地一片光明赤诚,为何又对他视而不见? 为何还要把他再往死路上推一把? 林雅照又为何鬼迷心窍,眼里偏偏只有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剑神?陆成南眼睛里喷出怒火,可他偏偏不能责问剑神,因为说到底这是林煦的选择,林煦的命。 正在这时,林煦来了。 人群又是一阵静默。陆成南的目光追着他,只见他容色肃静,一层层穿过人群。众人让开一条道,那边白水鸿迫不及待地来迎他,就要抓住他的手。 林煦往后退一步,手臂往身后藏去,避开了。 “悟执仙君,有话还是上台说吧。” 白水鸿心里早就发痒了。 连日不见,小师尊又变好看了。 经过他身边时,带起一阵好闻的香气。那是什么香,白水鸿不知道,他前世对香料无甚研究,只知道师尊身上的味道都好闻。 今天师尊身上的香比他记忆中味道的要沉了些,师尊莫非是为了他特地换了香。 一想到小师尊居然认真沐浴焚香,白水鸿的心就飘上了天。他盯着小师尊的背影瞧,喜不自胜。 虽然小师尊比他高了,肩膀比他宽了,可他努力一下,还是能抱抱的。 正当他浮想联翩,幽兰峰南侧的场地上升起了冰蓝色的结界。 掌门、众长老、峰主、师父们陆续在红锦高台入座,为这场认师大会做见证。 这场景和演武大会何其相似。 台下陆成南心中酸楚,彼时林煦在这方台面上大放异彩,得到最多的天级牌,邀得剑神为他舞剑,何等风光招摇,惹人艳羡。 今日这位年轻的剑修却要陨落在此了。 幽兰峰峰主葛兰心站在台中,请白水鸿上台,站在她的左手边。 又请林煦上台,站在她的右手边。 “悟执仙君,你可以开始陈说了。”她宣布道,“在此的诸位上师、同门都是见证。” 白水鸿于是把从前的事说了一遍。 首先他必然要夸夸小师尊。 说某天他正巧路过林家门口,第一眼看见林煦就知道他天赋异禀,将来必有大造化。 白水鸿认为有缘,就邀请林煦一同和他来登剑阁,还有意收他为徒。路上林煦同意了,还立下誓言,等到能拜师的时候,就拜他为师。 登剑阁众人大多只听说过传闻,亲耳听他说又是另一回事。林煦拜师就拜师,为什么要提前发誓呢,难不成林煦迫不及待要向准师父表忠心了? 白水鸿接着说:“结果到了登剑阁,雅照便一直有意避开本座,同那剑神走近。本座认为,拜师事关重大,一旦许定师徒,不可随意更改,不可三心二意,所以本座今日特来询问雅照,你最近的举止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要破誓?” 人群骚动起来,有不知情的弟子已经开始谴责林煦了: 原来这人得了悟执仙君垂青还不满足,还要去攀剑神的高枝。 即使别人家的师父真的好,那也是自己家的师父最好,无论如何都不能背叛。 “若你心意不改,还追随本座,那你自然平安无事,受天地庇佑,本座也不再和你计较前尘,将来也愿同你成就一段师徒之谊的佳话。若你背誓,则修为散尽,受天打雷劈,不得轮回,神佛也难救你。雅照,孰轻孰重,你可要考虑清楚。” 郭天欢夹在人群中看热闹,心道这还用选。 一边是垂手可得的内门席位,还有完满的修为和轮回的机会,一边是身死人灭,还要背上说话不算数的坏名声,死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他简直看透了林煦,林煦完全就是要借这万众瞩目的场地,非逼着悟执仙君亲自来求他,他再纡尊降贵地行一场风风光光的拜师礼。 从没人有过这样的排场,林煦是头一个,多么惹人羡慕。 他不由得鄙夷起林煦来。 这时,林煦听完了白水鸿的陈说,他转过身去,朝高台上的剑神行了一礼: “悟执仙君所言,我已听完。但现在我有问题想问剑神。” 众人以为他要当着白水鸿的面问剑神收不收他,顿觉这弟子也太敢了吧,怎么会这么勇,这不是在打白仙君的脸吗。 林煦问:“剑神,悟执仙君曾对我说他是您的弟子,可否属实?” 一瞬间,剑神周围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寒冰,众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感到刹那间冷风袭面,打了个哆嗦。 只见剑神唇角的冷笑犹如冰山: “我没有这样的弟子。” 白水鸿感到自己仿佛受到了侮辱:他还没有这样的师尊呢!他的师尊不可能是这样的疯子! “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林煦道:“你曾经和我说,你学过天下第一的剑。我想,当今世上天下第一的剑,当属剑神的剑了。可你不是剑神的弟子。” 众人哗然,原来悟执仙君还吹过这种牛。 白水鸿脸上挂不住,他是真的师从过天下第一剑修,怎么还要被群嘲! 林煦又问道阳仙君:“道阳仙君,听说您一辈子不收徒,应该也没有悟执仙君这个弟子吧?” 道阳爽快利落:“没有。” 林煦转向众人说:“如诸位所见,我是一介剑修,当初所想学的便是天下第一的剑。悟执仙君为了收我为徒,不惜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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