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八锦走到忘川边,河的魂灵像成千上万的眼睛一样盯着他,他想要努力看清楚,那些小东西却不听话,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水下也实在失真,碍事得厉害。 他想了想,双手托起,做出一个蒸腾的动作。 阎王爷脸色苍白,脚下虚浮地在甬道里拖行着他疲惫的身体,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不单单是身体死了,心也死得透透的了。 老阎王领先于现代汉语发展,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什么是七十年后横行神州的“社死”。 今日他特地起了个大早,召集十殿阎罗来商议怎么处理生死簿,经验老道的老判官拄着拐杖来了,告诉他:生死簿是三书之一,乃是上古神卷,独一无二,不能复刻。 它虽然是纸页子,但是材质如金铁,吃下去不仅没什么营养,还胀肚子不消化,必须得取出来。 阎王面有忧色:“怎,怎么取?” 老判官手起刀落,做出一个“咔嚓”的手势,“开膛破肚。” 阎王爷打了个颤,想不到自己那日没有当场死掉,是要被结果在这群自己人手里……还没等他眼一闭心一横,说“那就烦请老判官动手”,对面又幽幽道:“……或者吃药。” 说话不要大喘气嘛,阎王好容易把满腔悲壮收起来,老判官给了他一瓶丸药,“来,凡间的神丹。” 阎王看了一眼。 阎王又看了一眼。 ……巴豆。 于是当天,早已辟谷的阎王老仙把五谷轮回之处像洗海肠一样整个翻了个儿,才把那本要人命的生死簿给排出来。 更让他难忘的是,生死簿呱呱坠地的那一刻,门外的十殿们大呼小叫,一个个大喊“出来了”“出来了”,激动得和当了亲爹一样。 阎王撑着肚子,表面上吹胡子瞪眼一脸威严,肚子里气得肝肠寸断恨不得扒饕餮家祖坟,他恨自己没什么先知之能,否则就是豁上这条老命和十殿的项上鬼头不要,也得去跪求芜荒神尊,求他老人家行行好独自美丽,千万别收什么徒弟。 阎王走到阎王殿门口。 “粘王……”有鬼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这一位是吊死鬼,舌头比身子长,走得太急舌头把自己绊了一跤,一下摔个大马趴,撑着坐起来,含含糊糊地禀报:“粘王,卜,卜卜,卜好呐……” 阎王太阳穴突突直跳,预感自己以后可能会对“阎王”两个字过敏,粗声粗气道:“又怎么了?把嘴里东西吐了,好好说话!” 吊死鬼飞快把舌头打了个结,收进嘴巴里,虽然变成个大舌头,但好歹能正常交流了,他低声说:“那一位……” “什么?”阎王险些老泪纵横,折腾人还带这么多花样。 阎王没带过孩子,原想把这饕餮拖一拖也就好了,师父消失了嘛,谁没有点儿雏鸟情结,等过几天找到新营事做就不想了,没想到代管个哪吒,居然这么翻出这么多浪。 另一方面,他也有些着急,凶神这一世还年轻,不知道厉害,逞能造了这么多恶业,坏了规矩,天地岂能坐视不理? 待到因果加身,怕是如何后悔都晚了。 阎王乘着坐骑地蟒,从阎王殿飞速向忘川赶来,一路上景物已经不复从前,荒野上散落着大片大片的黑色晶体,那些东西如冰一般栓塞住河道,将深不见底的忘川堵得生生断流。 吞月食日,毁天灭地……阎王绝望地想到。 他下了地蟒,踉跄着走向轮回之地,阎王长立冥界百世,这天地间的种种,几乎没有什么是没见过的,这一次,居然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一步一顿,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忘川之畔,他看到如血的彼岸花丛里站着一个少年,在这至空至暗的九幽四野之下,显得是那么纤弱。 忘川河冰冷的河水,在他手指尖变成滚热,烧得冒起水泡,又变成气体,飘然蒸腾,其中包裹的亿万魂灵从水中挣脱,毫无保留地袒露在空气中。 ……他竟然要蒸干这忘川河。 少年的灵力已经耗尽,躯体上泛出一种死人一般的白色,却又执拗地,要与这所有的一切对抗到底,周匝风流涡转,阎王听到了一种声音,是十万神山自混沌之初的呼唤。 阎王不自觉想起了天地初开时的一个人物,他擦了擦眼角的泪,低低道:“真是疯了……”
第43章 忘川河里没有陆因循的魂魄。 人间没有,上神境也没有。 魏八锦坐在干涸的忘川河边,双脚悬空,他背僵着,呆呆望着前方,不动也不说话,似乎连呼吸也停了,整个人和河泥融在了一起。 或许是消耗了过多的力气,他慢慢弯下身体,现出原形,变成一只趴跪着的巨大黑毛兽,低下脑袋,好像垂头丧气。 于是阎王来到忘川河畔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有人在义务给自己当镇河狮子。 饕餮的原形并没有想象中的吓人,它的皮毛又黑又顺,厚实地包裹住庞大的身体,背上的那些被幽冥的阴风吹得掀起来,有些炸开,显得毛茸茸的。 阎王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了它身边。 阎王爷的坐骑地蟒冷冰冰的,又硬又滑,他实在是不怎么喜欢,但养新的又太贵,只能撮合着用,所有当阎王看见魏八锦湿漉漉的眼睛和软毛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父爱泛滥了。 他鬼使神差地忽略了自己火辣辣的屁股,在它旁边坐下。 “我在冥府这么多年,守着忘川河,还是第一次看到河底长什么样子,呵呵。”阎王干笑了几声,仿佛是认识多年的朋友,第一次看见人家底裤,实在有点尴尬。 阎王自顾自地寒暄了一会儿,从今天中午吃什么聊到忘川河边的百年风物,说得口感舌燥,饕餮还是一句话不说。 阎王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你师父真的不在我这里。” 饕餮的毛耳朵动了动,好像在说他已经知道了,声音闷闷的,“我哪里都找遍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消失了呢?” “不可能!”饕餮斩钉截铁地说,“他那么厉害,他……”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没大有说服力,古往今来有多少驰骋神明,无论身前多么风光,最终也会归于混沌。饕餮像是急于证明什么,或许并非是向阎王证明,而是向自己证明,他手忙脚乱地拿出个东西:“你看。” “这是……” 那是一个紫铜色的铃铛,看上去有些其貌不扬,魏八锦把它捧得稳稳的,“这是我师父的本命伴生。” 铃铛多和灵体相伴相生,有镇魂的功用,作为法器坚贞不渝,只认一个主人,如果主人故去,即便化成齑粉,也不愿意落在别人手里。 阎王下意识去接,那个铃铛像是突然长了骨头,“腰”一扭给避开了,麻利地溜进了魏八锦的毛毛里。 阎王:“……” 他尴尬地伸回了探出去一半的手,“这也不能……好吧,可能也算得上一个证据。” 魏八锦:“我不信他已经……哪怕翻遍世界上每一条石头缝,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阎王叹了口气,“这个铃铛已经这么暗淡,也昭示了他神魂的状态,就算神尊还活着,你把他找回来,也是无知无识无智无觉,或许和一个小动物小虫子没什么两样,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记得,你要这样一个魂团干什么?” 干什么?魏八锦搞不懂这个问题,他晃了一下脑袋:“不干什么,我就是……想要他回来。” “什么都不懂我也不怕,我教他吃东西,穿衣服,教他识字、诀咒,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怕,记得我就好……就算现在不记得,以后也会记得,我会让他记得。” 阎王一时哑然,心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无奈地摇头,“小蝌蚪一定要找妈妈,你一定要找他吗?” 魏八锦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之意,“我一定要找他。” 阎王又叹了一口气,放弃了一样,开口道:“你知道,西北有一座名叫昆仑的神山吗?它是万山之祖,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山上有一位女神……“ 魏八锦:“西王母?” “你知道西王母?”阎王怔了一下,抿了抿嘴巴,继续道:“西王母是自创世就存在的女神,法力滔天,还掌握着不死秘术,从前她就用不死药救过羿……或许会有办法吧。” 魏八锦的眼睛一亮:“不死药连神都可以救吗?” 阎王犹豫了一会儿,“我本不愿提的,从前的远古上神,只有西王母一人还留在人世,她老人家当年和女娲还有些渊源,只是你若因为芜荒的事情去求她……” “我师父?有什么不妥当的?” “令师没有提过?” 魏八锦眼神一暗,摇了摇头,“他从不和我说这些。” 阎王:“几千年前,黄帝回归渺邈之后,天地将轩辕剑授予芜荒神尊,责令他斩杀四海……妖兽,保护人族。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但神尊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了……一次,他上昆仑虚与西王母祝寿的时候,带走了她的十二面昆仑鉴。” 阎王顿了顿,又说:“芜荒原本可以凭借斩凶的功业和女娲并列,犯下此过错之后,被在天书上除名。西王母恼怒他盗走自己的法器,两位大闹了一场,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阎王也就了解到这么多,这背后的真实情况是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魏八锦想起有一次,师父说自己要去西北拜访一位老友,结果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连头都给打破了,他还从未见他那么狼狈过。 阎王语重心长,似乎不愿他前往:“芜荒和王母有交情在,尚且如此,你就更……她老人家素来对凶兽没什么好感,怕是不会见你。” “我找她去。” 阎王:“你不懂,她有千百种变化,能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你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都供她驱策,如果她不想见你,那你即便找到天涯海角,也见不到她。” 魏八锦想了想,“我会让她见我的。” “你可不能再胡闹了啊,昆仑比不得我这里,能人异兽无数,随便哪个都能让你喝一壶!”阎王慌忙摆手。 魏八锦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想了想,咧开嘴,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好的微笑。 阎王:“!” “之前多有叨扰,改日一定向您赔罪。”魏八锦迅速向他作了个揖,转身快步离开了。 他走之后,荒原上的黑晶化成了阵阵烟雾,消失不见,忘川河也重新开始汩汩流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走这么急,我还没说完呢……”阎王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第44章 “这都第三天了,睡醒也不醒,饭也不吃,真的没事吗?”胡小仙托着腮帮子,一脸担忧地看着睡得板板正正的魏八锦,把他的鼻子捏上又合上,床上的人只是从容地换成嘴巴呼吸,并没有醒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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