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一个人,那里有什么‘们’?” 这些年不太平,常有兵祸、土匪之类,兼之老天爷一年水灾一年旱灾地闹着,人死了不少,许子穰听她这么说,便以为她是孤女,之前的力拔山河都是形式所迫,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悯,讷讷地将衣服给她递过去,”那你先试试,全是旧衣服,值不了什么钱,我家里还有的是,都给你……” 安吱接过去一看,是一件洗褪色了的砖红色衣服,还带下裙的,除了身上这件在河边顺来的,她没见过什么其他的衣服,看见这一套,就觉得美得不得了,高兴地说,“那谢谢你啦。” 说完,她双手抓住衣领就要脱下,许子穰没料到这一位这么不拘小节的,赶紧扭头面壁思过,魏八锦也吓了一跳,立刻旋转,一同面壁。 他还顺带着戳了戳机器人,“你也要背过来。” 机器人抓起他的手腕,用他的手捂住自己眼睛,手掌之下一片冰凉。 明明是个死物,魏八锦却恍惚感觉自己碰到了它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在手心里发痒。 许子穰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来找安吱,最开始的时候还找些送米面柴盐的理由,后来就变成纯纯来与她说话。 魏八锦和机器人每天围观小男女们的暧昧,就差抱桶爆米花追更长篇连续剧了,两人才终于终于挑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父母早亡,只剩下一个奶奶。家里有两亩田,两头牛,还有一窝鸡,虽然是有些寒酸……但是安吱你放心,如果我只剩一口粮食一块肉,我也会留给你吃,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我知道我这么讲有些唐突,让你一个没嫁人的女孩子去我家里住,但是我是真舍不得你一个人在这山洞里受苦……” 安吱拍了拍他的手,拍走了他踌躇的情绪,“好啦,我答应你。”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你,我从来不骗你的。” 许子穰隔天就将安吱领到了山下去,安顿在自家的院子里。安吱虽然生活能力有些欠缺,但是一身力气,又挑水又耕地的,在许子穰家忙前忙后,不久全村都知道许子穰在山里捡了个又水灵又能干的小媳妇。 于是魏八锦和机器人眼前的节目就从恋爱剧换成了种田剧,两团空气每天抱着腿坐在灶头,看着他们男耕女织。 但这种安闲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 电影《画皮》中曾经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狐妖小唯为了维持人形,必须要生食人心。 在现实生活中,虽没有啖吃人心那么残忍,但各种妖精魔怪化为人形之后也要付出一定代价,经受住一茬又一茬的考验,难度不亚于登天。 其中第一重就是“断血欲”。 与人类千年来保存使用火种,食用熟食的习惯不同,其他生灵却一直维持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即便化为人形,血脉之中依然流淌着对于血气的原始渴望,这就好比婴儿与生俱来的母乳情结。 这种血欲驱使他们狩猎鲜活的生命,用牙齿咬开它们的血管取血……这种本能在他们原本的族群之中无可厚非,但一旦被放入人类社会,就显得可怕而野蛮了。 自古以来,妖精是“邪魔外道”的说法总被正派人士支持响应,原因无非有二:忌惮这些异类超凡的能力;和害怕他们会杀人、吃人。而这杀人吃人,就是血欲在作祟。 安吱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眼眶开始泛红,舌头也收不进嘴巴,一直沿着嘴唇舔,魏八锦知道,她的血欲症发作了。 安吱站在菜板面前,手里的菜刀锵锵挥舞,处理躺在上面的活鱼,一下拦腰斩断,再一下身首分离。 她盯着那尾生鱼,神在体外,情不自禁地舔了下唇。 鱼血管密布的腮部被弃置在案边,发出罂粟一样诱惑的气味。 安吱的眼睛错不开地看着那尾鱼,手里的动作一下慢过一下,她似乎终于还是耐受不住了,眼见四下无人,将半死不活、肌肉还在抽搐的鲜鱼捧起,咬下了第一口。 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厨房里响彻了贪婪的撕扯和吞咽声。 人作自己认为亏心的事的时候,背是挺不直的,从颈部到胸膛的十九块脊椎全部弯曲,会从人变成虾。 安吱的反应,魏八锦并不陌生,他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戒断血欲时的景象。 师父将他从火刑架上救下来的时候,他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但架不住灵兽长得快,不到半月,他便长成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身体成长,饭量自然水涨船高,他发了血欲,本体又是饕餮,胃口大到不可收拾,每天吃的东西要花半根黄货,几乎把陆因循半辈子的家底儿全掏空了,饶是这样,还是不足够。 血欲上来的时候,浑身燥热,像被火燎了一样魏八锦看见街上走的人,就像在看一笼笼冒着香气的粉蒸肉,无奈师父管得严,不能动作。 他馋得抓心挠肺,好不容易有一次陆因循出门,被他逮到了机会。 小魏八锦从窗户的缝隙里看见了附近的邻人,大叔长得白白胖胖,肉乎乎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看上去就很肥嫩可口。 他悄悄从房子里溜出去,藏在篱笆下面。 大叔发现了这个躲着看自己的小脑袋,蹲下来,逗这个俊秀的小少年:【小伙子,你是这家的孩子?仙人的徒弟?】 小八锦专心捕食,并不理会,一下子跳上篱笆架子,朝大叔露出尖尖的小爪子。 【哟!凶得嘞!】大叔笑着说。 最好狩猎时机就是猎物毫不警惕的时候,小八锦的小尖牙齿已经悄悄长了出来,藏在嘴唇后面,准备一击必杀。 陆因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拖着他的腰带,一把将他拖拽了回来。 那一次,一向惯着他的师父一反常态,狠狠地教训了他,魏八锦的屁股都小木板被拍肿了,连坐也坐不起,只能可怜兮兮地趴着。 【知错没有?】 他被打得很痛,眼睛却依然圆圆瞪着,呲牙咧嘴得不服气。 陆因循叹了一口气,【你一定要吃人是吗?】 陆因循撸起了袖子,将手臂塞到他的牙齿下面,面无表情道:【来,咬。】 他很白,全身都很美,露出来的胳膊像一整块的白玉霜方糕,看起来比胖大叔要香得多,但小魏八锦却犹豫了。 他没有下嘴,呆呆地望着他。 【呃,嗯嗯!】 陆因循按着他的脑袋,不客气地重重压下,魏八锦的狼齿不可控制地划破柔软的皮肤,鲜红色的血液密密麻麻地流进他的嘴巴里。浓郁的甜腥味充斥了每一根神经,他的喉咙贪婪地上下滚动。 一道光芒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去。 但他心里却感觉非常难过,几乎是自己的手臂在痛了,噼里啪啦得掉下许多颗眼泪来。 【已经给你吃了,为什么哭?】陆因循的声音说不清是无奈还是恼怒。 小魏八锦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表达情绪对他来说仍是艰难的,他的眼泪滴进血液里,把红色冲淡了。 【……不要血,要师父。】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痛哭流涕,就像是他被人咬伤了一样,饕餮掩着自己的脸,大声哭着,像是终于哭出了天地封印在他身体里的那股浊气,从此一切前因恶事都归于尘土,他变回了一只剔透的、空荡的瓶子。 【我的嘴巴,我的牙齿,我的……】 他在迷离的自然之境界待了太久,终于在识海的最中心,发现了属于他自己的魂灵,它原本是一片肆虐的浓雾,却从这一刻开始,长出手脚、头颅,新成型的灵体站在浩大的潮水之中,显得柔软而单纯。 神识捂住自己的嘴巴,模样乖巧。 这是他的爪牙,他的身体,他应当自己决定用它们去做什么,即便这条路是艰难的,需要摒弃本性抽筋拔骨,他也愿意去做。 即便世界筑他以孽,报他以恶。 他望向陆因循,眼神清明,陆因循没有说话,俯下身去,将他颊上的血迹拭得干干净净。
第32章 此后数载,陆因循教他什么是人世道理,何为动心忍性,又遍寻四处,找来药草神方,为他洗髓伐骨。 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寻常灵怪要断血欲已经十分困难,何况他这因彭踬托生的上古凶兽,简直是痴人说梦。 每当血欲发作,他便会全身滚热,如同爆炭,而且经脉肿胀,连输入灵气疏解都不能。 陆因循不忍他受苦,不惜放下千年芥蒂,上了一趟昆仑山,腆着脸向横眉立目、就差举着法杖将他打死的西王母,求了一纸药方。 这个药方不愧是神方,小八锦喝下之后立竿见影,热症和疼痛都消失了。而且那个药是一道甜汤,味道很好,他每次吃药都意犹未尽,好几次忍不住,舔着嘴巴问师父他能不能再喝一碗。 陆因循又好气又好笑,点一点他的额头,教训道:【兔崽子,药也是能乱吃的?】 这样一直持续了七年。 直到多年之后,陆因循魂消神堕,魏八锦解开他长久缠在自己手腕上的腕带的时候,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吃的“药”到底是什么。 他的血欲兽性能够被稳当压制,不是依靠西王母的神奇,更不全依仗自身的坚毅,而是因为他师父:那药方最核心的一味药材、甜味的来源,其实是血液。 魏八锦喝下的不是一般的血液,那是芜荒天神的血。 陆因循手腕上的布条挡住了几千道深浅不一的痕迹,有些已经陈旧了,有些还是新鲜着。 他日日取血喂养他,刀创道道叠加,最终形成一片连神躯也无法消弭的伤疤。 生恩断指可报,养恩断头难还。至于像他师父这样的,未生而养,不惜自毁来哺育他的天字号第一大傻瓜的恩情,怕是当牛做马、百生百世也无法偿清了。 魏八锦正在愣神,被人扯了回来,机器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波动,片刻后他眼角的位置落下一个冰凉的事物。 他摇了摇它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回头再看安吱,发现她正眼神呆滞地捧着被剔得一点肉也不剩的鱼骨。 她随手将鱼骨丢了,弯下腰去,拼命地抠自己的喉咙,想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生肉吐出来……仿佛这样,她就还是一个“正常人”。 之后的几天,安吱不停地重复着这样的举动,吃了吐吐了又吃,人瘦了一圈儿,许子穰都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对于血欲症来说,这种满足就像是饮鸩止渴,短时间症状能够缓解,但下一次的发作就会变本加厉。 安吱开始有些奇怪的举动,入夜之后,她穿了一身黑衣,掩着脸,悄悄溜出了家门。 她像只偷摸进农户的野狼,挨着身子溜进了羊圈。邻人养的羊儿们都睡了,棉绒团子一样卧在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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