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泉区是提坦市富人区,视野优越,能一览古京街繁华夜景。贺逐山抬头时,正看见那些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眼花缭乱的虚拟投影都隐在雪里,被晕成彩色星雾,如游鱼在空,美不胜收。 一辆黑色的高档浮空车忽从雾里驶出,穿过巨大的全息广告,缓缓减速,最终落在邻居家的停泊平台上。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先后从车中钻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前者贺逐山略有耳闻,人称“老斯科特”,是提坦市数一数二的富商大贾,靠情/色产业白手起家。但跟在后面的年轻人是无名之辈。 他面容清俊、身型高瘦,却有一双坚毅明亮的黑色眼睛。仿佛摄人心魄,令见者久不能忘。 “老斯科特”点燃雪茄,边走边和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轻弯嘴角,只礼貌回应两句,“老斯科特”便很给面子地前后捧腹,顺势将手环在年轻人腰上。 “我们该回去了。”仿生人管家提醒道。 那年轻人却察觉了贺逐山的视线,蓦然抬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那明是温润平和的一眼,却叫贺逐山无端品出一点寒意—— “凤凰”在贺逐山喜迁新居的同一日,拎着手提箱搬进斯科特家豪宅东侧。 年轻人住在东侧阁楼,小巧却精致,正对贺逐山的窗户。贺逐山还未到上学年纪,成日待在家里。 他遗传了父母的优质基因,天生对数字极其敏锐。因此,他每天坐在桌边专心致志解父亲留给他的数学谜题时,一抬头,便能望见年轻人身影。 对方总穿一件米白色衬衫,罩深褐色羊呢马甲,习惯叼着电子笔在虚拟屏幕上写写画画,桌上还有数不清的奇怪仪器——贺逐山后来知道,他是一名赛博病心理治疗师。 自打仿生人面世,提坦市的失业率便逐年走高。越来越多的工厂工人被机器取代,无计可寻,在街头流浪。父母心慈,试图尽绵薄之力提供帮助,于是他们雇用了许多待业者在家中做园丁、司机,或清洁员,为偌大的房屋里增添些烟火气。 家务工作并不繁重,闲来无事,这些人喜欢三三两两聚在花园长椅边晒太阳打发时间。而贺逐山喜欢躲进干草堆里读书,于是他经常听见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富人区里的流言蜚语。 比如艾米丽·冯夫人的地下恋情啦,托德先生在垮台边缘的灰色生意啦…… 他偶尔也会在这些八卦里听到一个词: “噢,你说老斯科特?” 园丁吹着口哨修剪玫瑰花枝:“你以为老斯科特真缺一个私人赛博病治疗师吗?他只要打个电话,全城的义体医生都会追到他的屁股后面!” 他说:“他花钱养人在家只有一个原因,啧,你们这些明知故问的老色鬼……” 只是因为人类心底永远潜藏有最原始的欲望—— “凤凰”随手掸灭烟灰的样子很美。 父母不喜社交,又常年不着家,两方邻居便从未有过交集。日子本该相安无事地进行下去,可有一天晚上,贺逐山坐在桌边解仿射密码,忽听见某种巨大的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吵得他无法静心,便撩开窗帘,躲在暗处悄悄窥视。 一辆明黄色超跑正沿山路冲上原野,仿佛野兽,在雪雾里撕出一条裂口。车开得相当凶猛,以90迈高速甩尾过弯,仿佛不要命似的,一个漂移,横停在斯科特家庄园门口。 一个金发绿眼的年轻人跳下车,无视管家为他递来黑伞,把灰色西装往肩上一甩,就迎着大雪往屋里冲——他的身影在高窗间闪烁,一路制造出“丁零当啷”的可怕动静,最终消失于三楼转角,下一秒,“哐当”一脚,踹开“凤凰”那间阁楼的木门。 他应该是叫“兰斯”,或者“兰登”——贺逐山拿不准,老斯科特有很多儿子——但他的长相多半随母亲,有一种英俊的锐利。天气寒冷,只穿一件单衬衫,把袖子撸到手臂上,鬓发微乱,依然贵气。 贺逐山决定叫他兰登。 兰登气冲冲闯进房间时,他那五十来岁浪荡依旧的父亲正躺在治疗椅上,看“凤凰”给自己注射一管神经痛缓解液,在升天般的快活与虚无中,冲儿子咧嘴一笑。 兰登冷笑,一枪打穿了全息投影仪。 老斯科特年纪大了,更换过机械手、机械臂,能量源心脏,和一颗高级电子义眼,总在深夜被赛博神经痛折磨得难以入睡,但这都不是他染指一个和兰登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的理由…… 尤其在对方似和兰登曾有一面之缘的情况下。 父子俩在房间里争吵起来,年轻人后退一步,面无表情拆下外接手术臂。 贺逐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读出兰登一句唇语:“你怎么不去换个机械——呢?” 老斯科特气得浑身发颤。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战火,他从治疗椅上蹦下来,气急败坏地用金属手臂攻击儿子。年轻人却不以为意,不参与,也不劝架,只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点上支烟。 他似是觉得热,解开一粒衬衫扣子,靠在窗上,朝大雪吐出烟圈。他便在这时和贺逐山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年轻人歪了歪头。 贺逐山“唰”地把帘子拉起来,像是厌恶那低俗的争吵一样。可他屏气不语多时,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又小心地撩开一线缝隙。 超跑已然扬长而去,阁楼里是一片狼藉。年轻人那些精密的仪器和义体手术工具都散落在雪地里,零件尽毁,死无全尸。 老斯科特被儿子气得头疼病发,一瘸一拐,拄着拐杖上床睡觉。年轻人也不在乎,叼着半根烟,披上斗篷下到雪地里孤独收捡。 一沓图纸恰巧掉进贺逐山家花园,七零八落,勾在低矮的玫瑰丛上。年轻人够不着,最终抬头看窗,呼出的热气全作白雾:“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捡?” 贺逐山默不作声,半分钟后才慢腾腾下楼。 他伸长手臂去捡丛间柔软的纸张,一不小心被玫瑰枝条刺破皮肉。几颗血珠滚落纸面,晕开两个龙飞凤舞的汉字:徐摧。不出意外,这是年轻人的名字。 他把笔记都捡起来,拢成一叠,发现上面涂满了数学公式与程序模型。贺逐山顿了顿,一眼看出对方在努力破解某个密钥,但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徐摧接过笔记:“多谢。” 转身走出两步,却听见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那只是一个略加升级的凯撒密码,关键在于非常规的错位设计。” 徐摧站住了,目光扫向笔记。在对方的指引下,他在电光石火间推导出第一层密钥的破解办法。他像是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扬扬手,径直走回阁楼。 久到贺逐山以为他早就睡了,却听见拉开窗的声响,“啪嗒”一声,一个纸团落到桌面上。 解开一看,里头藏着一枚止血贴。 三天后,新闻上说,自由之鹰区的城市银行被不知名黑客入侵,金库内设的四层密钥全被突破。一份达文公司的动态装甲图纸失窃,而截至节目播出时,警/察尚未找到任何线索。 佣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究竟谁如此胆大包天——在提坦市,盗窃公司财产罪处死刑——只有贺逐山在专心致志挑盘里豌豆,把这些令人厌恶的绿色蔬菜堆成小山。 仿生人管家看见了,在一旁疯狂跳脚,用机械的电子音数落少爷不该浪费食物。 贺逐山却置若罔闻,溜进书房,翻出一摞父亲的手写稿回屋研读。他掩窗时朝老斯科特家瞥了一眼,徐摧正懒洋洋地趴在窗边抽烟。 他总是这样,不慌不忙,不声不响,仿佛世上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却又在暗中掌握一切。 他们就这样建立了奇妙而诡异的友邻关系,隔着两扇窗户狂飞纸球。大多时候是徐摧闲得发慌,在纸上龙飞凤舞地问他:你多大了?喜欢数学?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懂写字? 贺逐山恼羞成怒地回:会。 徐摧就问:你爸妈呢? 贺逐山写:工作。 然后多抛了一个:你呢? 徐摧展开纸条后就笑,他的笑很好看,像是没想到自己二十来岁还会被人问为什么这么淘气,没有父母管教。于是他说:我没有父母。他埋头专心致志地写:我在孤儿院长大。 老斯科特的儿子兰登并不常来,贺逐山没事时读些提坦市花边小报。他便知道,兰登随了父亲浪荡,是古京街私人酒吧里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他对斯科特家族的皮/肉生意毫无兴趣,反而乐得散尽那些不义之财。 他没少在古京街惹事,多少灰色生意他都要横插一笔。不过也有人说,曾在小布鲁克林区的“F.Y.A.”酒馆见过他——那天晚上,他用一把动能手/枪指着赏金猎人的脑袋,把他们狠狠掼在酒桌吧台上威胁道:“不交出那个被劫走的在歌舞厅工作的年轻女孩,我就把你们的——一根根剁下来喂进嘴里。” 听起来像是兰登会干的事,贺逐山忍不住想。 数月后的某一天,还是雪夜,那辆明黄色超跑又开进庄园,停在开满蔷薇的院子里,兰登骂咧咧撑伞走进洋楼,仿佛回家就是为了和老爹吵架。 但贺逐山分明看见,夜深人静,连仿生人管家都回到充电舱休眠时,地下车库忽开启一角,一辆改装摩托车悄然无声地开出去,车上似有前后两个相拥的人影。 于是,当晚徐摧的阁楼不见灯火,窗帘尽掩,没人给贺逐山飞纸球。 他们在黎明将至的时候回到庄园,那会儿天只隐隐地亮。淡橘色、灰紫色,薄薄地雾在城市尽头,把所有人和事都藏在看不清的谜团里。 雪地上蜿蜒着一串鲜血,血滴还在“噼啪”乱溅,仿佛一线脱了节的珍珠项链,兰登抱着徐摧,沿丛道溜回阁楼。 他一股脑将桌上的杂物全都推开,在“噼里啪啦”的动静里把人小心放在手术椅上。 徐摧流了那么多血,脸色苍白,仿佛一张薄翼般的碎纸,随时会消失在满天大雪深处。 兰登叼着烟,撕开徐摧的西装外套,扯下他的衬衫,徐摧身上有几个弹洞,穿透弹把皮下组织炸得糊成一团,简直捋不出血管的走向。兰登满地乱转,像是在找某种手术工具,徐摧却毫无病人的自觉,从口袋里摸出支带血的烟,强撑着靠在墙上用语言嘲笑对方。 可他没说两句话,立刻爆发出惊咳。肺叶已经承受不了烟的二次伤害,兰登没好气地转过身,反手夺过他指间的烟,并把他一把推倒在台上,摁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再爬起来。 他知道对方掌心藏有一把微型手/枪,枪已上膛,枪口正对着他的心脏。但他不肯退缩,徐摧也是,两人便在沉默中对峙。 最终,兰登忽将领子一扯,衬衫歪斜,露出一侧赤/裸的胸膛。他指着心口什么东西,像是一片血色,那红斑十分刺眼,让徐摧顿时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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