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看呆,竟忘了回应。 现在想来,实在是失礼。 齐河微笑道:“那时候,雯雯她夫君去世没多久,打水要去村外头的小溪,村口地痞总是跟着她,我怕出事,便算好时间,装作恰巧也打水的样子和她一起去,她应该是猜到了,从那以后,时不时送给我一些蔬果作为回礼。” 确实如方才那妇女所言,江练心想,若说他是杀人凶手,连个动机都没有。 “我与雯雯是情投意合,但她夫君去世还未满一年,不免落人口舌,便想着等三年过去再说,岂料出了这种事情。” 江练奇道:“既然如此,你应当替她报仇,为何反而替凶手顶罪?” 说到这里,齐河表情忽然沉下去。 “因为人言可畏,”他惨淡地笑起来,“仙人您有所不知,现在村里人暗地里传得有多难听,说她、说她是活该,半夜私会男人,说她是水性杨花,还说她、说她……” 他呼吸急促起来,涨红了脸,她了半天都没下文,怕是不堪入耳的污言污语,难以启齿,只情绪激动地瞪大眼睛,几近瞋目裂眦。 最终,他握拳锤了下桌子,脑袋无力地垂下,“雯雯遇到这种事情哪里是她的错!” 话音落地,屋里寂然无声。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江练没说话,他什么也说不出。 这世道,好人做了一件坏事便是千夫所指,坏人做了一件好事便是浪子回头,于是好人愈发小心谨慎,坏人愈发有恃无恐。 哪怕是那金塑的神像,若被人发现有瑕疵,也会被弃之如敝屐,更何况人无完人,悲的是,这世界上,总有些人爱看圣人不圣、清者不清,也总有一些喜好拿他人的痛苦作为下酒菜的人。 齐河平复了下呼吸,眼里一片灰败,他苦笑一声,无力地垂下头,“我就想、就想干脆认下这件事情,反正她死了,我也不打算活了,至少护住她的名节。” 原是如此。 两人皆默然。 半晌,云澹容道:“你莫要放心上,是因为别的方面无可指摘,才会拿此事来往她身上泼脏水。” 是了,自古以来,对女人,用的都是这种招数。 江练心情复杂。 他轻声道:“她不会希望这盆脏水泼到你身上的。” “是……雯雯她心善,怎么会允许我这般所为,”齐河自嘲道,“我也是别无他法,又心萌死志,才会出此下策。” 他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以衣袖遮脸,俯身痛苦道,“自她离去后,我常常在梦中听见她喊我名字,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疼,可等我着急地问到底是何人害了你,她又寂然不动,枯萎下去,眨眼间就化为白骨。” “梦皆虚幻之物。” 那句话就那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落到了嘴边。 ——“是爱恨生忧怖。” 江练说完,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的梦。 那也是爱恨生忧怖吗? “那我宁愿留着这份爱恨,”齐河惨然一笑,摇摇头,“遗忘掉的话,对雯雯就太残忍了。” “或许吧……”江练没有反驳这句话,他抿了下唇,又道,“但是一直记着的话,对于活着的人也不公平吧?” “这世间的事,哪里有公平可言,”齐河苦笑。 云澹容睫毛颤动了下。 他这话任大部分人听来都觉无错,但是…… 江练不由自主地拧了下眉,他目光移向那桌面上还未写完的八股文和积灰的四书五经,面露迟疑,最终还是敛容正色,开口道:“齐公子,这话我姑且随便说说,您也姑且随便听听。” 他语气一下子沉着起来,齐河下意识也微微正坐。 江练道:“你是要考取功名的人,不管最后是位高权重,还是蝇头小官,如果你不信公平,不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那这天底下的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官是一把尺,若尺自身都不准,又如此以此测量万物呢? 齐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住,嘴唇嗫嚅了下,无言。 半晌,他面色严肃起来,眉宇间的郁结消沉之色渐渐淡去了些,遂起而深深一拜,诚恳道:“受教了,是我失言。” 他也只是想到才说上那么一句,并无刻意教导的意思,江练实在是不习惯别人这般对待他,只觉得浑身别扭,如坐针毡,连忙起身还礼,只道客气了。 待对方重新坐下后,他略微一思考,开口问道,“你知道她除了那间屋子外,在城南还有一块地吗?” “地?”齐河面露疑惑,他的表情不似伪装,摇摇头,“我不清楚这事。” 江练再次询问,“那依你之见,她是否有可能的仇人?” 齐河只是麻木地摇摇头,“雯雯她向来安分守己,过着稳当日子,平日里最远也就去个镇上,哪来的仇家,那凶手怕不是忽起祸心,望两位仙人为她报仇,在下愿做牛做马。” 云澹容郑重道:“我们必当竭尽全力。” 至此,凶手仍然下落不明。 话至此,两人起身告别。 快到门口时,江练欲言又止,驻步转身。 “齐公子,还有一言我要道,”他说,“逝者已逝,哪怕你为了她的名声去顶罪,安的也不是死者的心,而是生者的。” 齐河呆愣片刻,缓慢地点头,“是……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记着也好,”云澹容忽然道。 他手指无意识在剑鞘上轻轻摩挲了下,抬眼时,目光清明,“人活着,才能记着。” 两人走远,江练回首,齐河并未回屋,仍然倚门而立,神情恍惚,翘首以望,做出侧耳倾听的姿势。 今日分明已是十月秋,阳光却足够明媚动人,温暖得如同春三月里头的江南,忽闻少女歌唱,婉转动听,唱的是杨柳青青江水平,江练忍不住望去,原是浣纱而归的少女结伴而行,嬉笑打闹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道是无晴却有晴。 齐河附着拍子轻声哼着,出神地想着。 溪边巧遇,结伴而行,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想着想着,忽然就笑起来。 笑着笑着,视线又模糊起来。 突然之间潸然泪下。 记忆里,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而今物是人非,过往种种,皆如过眼云烟。 第十章 浣纱少女们唱的是竹枝词,谈不上多有技巧,但胜在干净自然,如黄莺出谷,清脆婉转,听来就让人感觉心神愉悦。 方才心中的浊气一消而散,江练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可歌声戛然而止,正疑惑时,听见一声颇为轻浮的口哨声,两人转头看去,方才还在欢欣歌唱的少女们此时面带厌恶,低着头匆匆跑开。 村口处,一男子的眼神依依不舍地在她们的背影上打了个转,流氓地在腰臀处停留了下,等那身影消失不见,整个人就又恢复成百无聊赖的样子——发出口哨声的正是那男子。 江练估摸了下,那男子比他矮半个头,想来脚印与那院子里留下的痕迹大小倒是相符,一个名字猝不及防窜入脑海,他忽然灵机一动,大喊一声:“王小赖!” 这个名字……云澹容抬头看去,待看见那男子时,他心下明悟,有了几分数目。 果不其然,那男子立马警惕起来,狐疑地四处看了看,泛黄浑浊的眼珠转了圈,试探性道:“仙人可是在喊我?” 江练道:“你是王小赖,那我自然是在喊你。” “是是——”王小赖一拍脑袋,赔笑,“是我糊涂,不知仙人有何事?” 江练接着道:“你们村子里发生了剜心案,这事你知还是不知?” “知,知,”王小赖连忙道,“这事闹得那么大,我当然知,那死掉的寡妇还是个美人,腰肢可细,走起路来……”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江练打断他。 王小赖忙不迭点头,“好好,仙人请问。” “那我问你,蒋雯雯遇害当晚,你是不是在她家?” 对方卡壳了下,随即哭天喊地起来。 “仙人明鉴啊——”他冤道,“我那晚可是在家中早早就休息下了。” 喊得倒是情真意切。 “少来,”江练冷笑。 窗户有破洞,有人瞧见他翻墙逃离,半夜去人家寡妇家,还能干什么。 他有心想诈一下,便紧紧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她遇害那晚,你不是就在屋外偷窥吗?” 见自己被戳穿,王小赖终于神色一变,目露慌张,“你怎么……哎——哎我、我真的就是看了几眼就跑了,我没有杀她啊,我哪里干得出来这种事!” 果然是他。 “你看见了?”江练眯起眼睛,“去她家做客的那人长什么样子?” “啊?那个人啊,”见他不追究方才那事,王小赖松了口气,努力回想了下,“看穿着打扮应该挺有钱的,个子比您矮一点,是个男的,蒋雯雯还给他倒水呢,这婊子平日里连个笑脸都不给我,这还不是钱给够了就随……” 云澹容蓦地抬眼,“守一”鸣声,灵气四溢。 脖颈间刮过阵似有若无的微风,让人汗毛直立,王小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惊恐不定地看着他们。 那剑气虽不是冲着他来的,但从身边而过,江练自然有感觉,当即沉下脸,配合着道。 “我说过,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是、是、那……”王小赖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问,“两位仙人可是问完了?” 江练不动声色地向身边人投去询问的眼神,云澹容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于是他故意哼笑一声,借此遮掩自己的停顿,然后极为吝啬地颔了下首。 王小赖仿佛得了敕令,当机立断扭过身,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跑了。 此地只剩下他们两人,云澹容的手在“守一”上轻轻点了点,剑鸣渐渐沉寂下去,他叹道:“让你大师姐来,能扒掉他一层皮。” “可并非人人都像大师姐那样,”江练道,他已收起刚刚那副做戏的模样,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的剑上——他上山一年,还未拥有属于自己的剑,用的是秋生剑宗统一发放的剑,凡尘朴素,未曾见血。 云澹容道:“人各有志,怎能强迫每个人都习武?” “是这样,”江练点点头,“更何况,要每个女子都随身带剑也过于勉强,若是不会武,反而更加容易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两人走出村外,小溪潺潺,清澈见底,自东南方向蜿蜒而下,时急时缓,忽而被水中浑圆浮石分流,飞溅起几滴白色的水花,亮晶晶的,阳光所照之处,无不生机勃勃,而苔藓则栖身于阴湿之地,石缝里绿莹莹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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