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起祸乱的起因,剪不断理还乱,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怎么分得清楚呢? 溪风月想,说到底,还是他问心有愧。 凡是跟连宵雪有关的事情,他都必定要弄个清楚,哪怕是用尽胡搅蛮缠的手段,那则批语自然也不会放过。 那日的满觉寺清静寂寥,听闻来意,定慧大师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叹息一声,闭了门,从佛龛底下的柜子里取来当年批语的后半段。 他不曾想过那么顺利,大喜过望,连忙道谢接过。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令人心头一紧的一句话: 一念不生心澄然,方可不造无明业。 念,溪风月把这个字在舌尖上慎之又慎地斟酌了几遍,略带自嘲地想,他从来没奢想过,自己能变成连宵雪的执念。 以对方的天赋、心性和勤勉,合该名垂青史,被万人赞颂,又怎会被区区微不足道的执念所困? 在神都之变里,他有十足十的把握,连宵雪压根没打算伤害他,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迎着剑光而上,反正本来也活不久了,干脆想一死了之,彻底绝了对方的念想。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对方不敢置信的目光和怔忪着松开剑柄的手。 痛,痛得要死,事实上也确实快死了,但他仍然在笑,笑得释然洒脱,余光瞧见不远处有魔肆虐,便随手把定乾坤一掷,恰好也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被他救下的小姑娘含泪哽咽着问他的名字,说要给他立碑。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大概是出血太多,浑身发冷,手脚不自觉地打着颤,眼前也出现点点模糊的日晕,溪风月失神,想起那个春末夏初的好日子,阳光透过树叶氤氲而出的晴曛落在那人墨色发间,犹如一幅可以保存到地老天荒的画卷。 他轻声喊道:连宵雪。 无人注意,黑雾悄无声息地消退了下去。 第六十五章 大结局 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间,青年神色几经变幻,手上却没停,一言不发地挑劈开迎面而来的刀光,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干净利落,到最后只不假思索地重复着先前的动作,像座沉默而立的雕像。 云澹容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 方才雨天师所说的那些不假,但也并非全真,比方说那天他出关,江练蹲在地上,鼻尖上还沾着泥,眼睛亮晶晶的,拘谨又小心地喊他师尊,又因为悄悄挑起箩筐的小技巧而沾沾自喜,他觉得好笑,心里又不免对那预言萌生几分怀疑——魔由欲生,那么容易满足的人,哪里会入魔呢? 后来的日子,与其说是看管,不如说是真的想尽到自己作为师父的责任,教对方一些什么,但真追究起来,他之所以收对方为徒,带对方下山,又确实脱不开和魔的关系,这一点确实无可辩驳。 虽然面上不显,但云澹容心下一沉,竟有几分踩不到底的空落和慌乱,他不善言辞,又生怕对方当真因此和他生出嫌隙,大脑在混乱之下一片空白。 “江练……”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很轻地喊了声对方的名字。 铮—— 剑锋和琴刃猛地撞击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 被喊到的人甩了下被震得发麻的手,没有回头,反而往前迈了一步。 一时之间,没有人继续动弹。 他在几道静止无声的注视下开了口。 江练道:“那我确实要谢谢你。” 这话是对着蓝衫男子说的,分明是在回答对方刚刚的问题,可那句话压根不是问题,真要说起来,勉为其难算是句嘲讽,雨天师定定地看了他会儿,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出声道:“不会吧你……” “但一码事归一码事,”江练打断。 他平静地抹了下剑,大拇指沾到的血在剑身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印记。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黑沉的不动好似蓦地明亮了几分,那只持剑的手一转,身形一闪,江练已然跃起,三两下,动作竟然比刚刚还要快几许,两人之间的距离眨眼间飞快缩短,灵力澎湃地涌出,几近咄咄逼人,朱瑜棠旋身后撤,行动间指尖灵巧地拨动琴弦,裙衣像朵棠棣般绽开。 本来的调子被打乱,接连几下都落了空。 刀光擦身而过,他仍然专注地注视着前方。 再近一点、再近…… 世间万物好似都放慢了几拍。 到了…… 江练抬手。 朱瑜棠瞳孔猛地一缩。 那急落而下的剑眼看就要落在光滑无瑕的脸颊上,她毫不犹豫地用右手抱住琴,用尽全力向后仰去,死死睁着眼睛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光,那剑势未收,却在落到一半时忽然一偏,自然而然地向右侧滑去,整个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朱瑜棠蓦地醒悟——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琴去的! 凄厉的绝弦声像是走投无路的悲鸣。 剑势没有因此停下来。 寒光乍现。 雨天师仰头望着天空,任由剑锋压上脖颈也不为所动。 “看来那边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声音轻得像是喃喃。 江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大口呼吸,手心和额头全是汗淋淋的,大脑空白,顾不上去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只疑心自己的手有没有在打颤,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保证不动堪堪抵着对方脆弱的喉结。 另一边,华裳女子垂眼,怔忪地看着零落的琴弦。 半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才修好没多久呀。” “还要打吗?”江练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指腹轻轻一推,将剑向前压上几分。 “不了,”朱瑜棠道,“交易的内容本来就不包括保护,刚刚那段时间算是额外的附送,现在我也无能为力了。” 她仔仔细细地把断掉的琴弦收起来,这才看向雨天师,“怎么算?” 雨天师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把盒子抛了过去。 没想到他那么干脆,朱瑜棠眼里诧异一闪而过,扬手接住,低头打开看了眼。 因为角度的关系,江练只看见一点点七彩的柔光,东西应该是没有问题,对方已经合上盖子,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喊住她。 “等一下。” 朱瑜棠侧了下身。 江练问:“你为什么要盗走定慧大师的舍利子?” 他想起来了,前面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既然交易的内容是定乾坤、九衢尘和玄冥甲,那分明和舍利子没有半点儿关系,何必冒着风险再去一趟满觉寺? 朱瑜棠脚步一顿,回首灿然一笑。 “因为那里面藏了一个秘密。” “秘密?” “是呀,”朱瑜棠道,“你不觉得定慧大师的圆寂有些突兀吗?” 她轻巧说完,不等他思索结束,便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开了。 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至少不用承受那样的攻击了,雨天师也被他制住了,江练松了口气,忽然感觉眼前稍稍亮起来了些,呼啸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些,他抬头看了眼,发现另外两条锁链都已稳定下来,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凝实。 微微偏头,还能听见一些细微的动静。 凭他们的耳力,都能听见那是不远处的地方,有很多人正在急匆匆地赶过来。 “看来是结束了。” 雨天师语气平淡。 他神态自若,随意得像是在聊天,好像对那把仍然在威胁自己性命的东西视若无睹。 但江练没动,也没说话。 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像是一种无声而缓慢的对峙。 “那个时候,师尊他并不是在追究你的责任。” 江练忽然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雨天师怔了一下,捕捉到最后两个字,又是回忆片刻,有那么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但对方没管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的意思其实是,”江练顿了顿,“当你驯养了一只小狐狸,那它也驯养了你。” 他收回手,归剑入鞘。 脚步声越来越响,直到近在咫尺。 震惊、询问、帮助……还有…… 嘈杂的人群里还有一只小小的黑猫,只发出几声细声细气的喵呜,几乎被淹没在各种纷繁混乱的声音里,不知怎的,没有人去管它,倒也让它偷偷跟着溜了过来。 它悄无声息地踩着轻盈的步子跃过来,歪头看了看,然后在沾了泥土的蓝色衣袖旁边趴下来,静悄悄地用舌尖去舔那块火烧过的伤疤。 雨天师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合了下眼,没有出声,但也没有移开手。 江练安静地垂眼。 他轻声道:“责任是双向的。” - 刚刚神经太紧绷,现在突然放松下来,手一软,疲惫就涌了上来。 这事情闹得那么大,三大门派的掌门人应该都赶来了,或许还有朝廷那边派来的探子,但江练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距离他都太遥远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在不远的地方停下,很熟悉。 光是这一点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他迟钝地转过身,停顿了几秒钟,慢慢开口道。 “师尊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云澹容点了头。 “我记得,除了第一次以外,每次师尊出关以后,都是独自坐在寒潭边,”江练说得很慢,他像是在回忆,“那时候师尊是在做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可以问的……云澹容稍稍怔了一下,但迅速回答了,“只是闲来无事,随意观会儿花……罢了。” 江练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往前挪了几步,忽然身形一晃,云澹容立刻伸手接住他,对方踉跄着倒他身上,微微眯眼,顺势把脸颊搁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然后抬起头,冲他一笑。 “好累呀,”他迷糊地耷拉下眼皮,“师尊——” 他脸上还有方才被琴刃割破的细小伤口,不算深,但泛着刺眼的鲜红。 云澹容嗯了一声,用指腹轻柔地擦去渗出来的血丝。 “我们回家。” - 今晚有雨。 江练睡得很沉,但还是朦朦胧胧听见淅淅雨声,不知道是梦里的,还是现实里的,不过若是下雨,想来明天能瞧见带露梅花。 他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翻了个身,听着风吹动窗棂的声音,再一次沉沉眠去。 不知道和他白日里问的那个问题有没有关系,梦里出现的是熟悉的场景。 他又梦到自己刚入门那会儿,山上冷清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师尊只在偶尔来指点一下,大部分时候都在闭关,好不容易闭关结束,江练去找他,云澹容就坐在后山寒潭边,池里有鱼,飘着落梅,点点皓白如雪,“守一”置于身侧,光华内敛,灵光流动,对方垂着眸,不知道在看什么。
66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