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院门的时候,她说:“进来吧,我这院子虽然比不上东院的富足,茶水还是有的。” 桃花虽然落尽了,但院子里依然飘着香。 杜君良支手坐在石桌边上,索琴跟雪女忙活在厨房里做新的糕点,看不见人,他心里也觉得满足。 “哥哥,你笑什么?”小曲儿蹲在他旁边,两手托着腮,一脸天真。 杜君良弯低了身子凑到他的面前,盯着那双眼睛,觉得很熟悉。 “你是那丫头的弟弟?”他说的是雪女。 “是啊。”小曲儿手撑在他的膝盖上,靠近了给他看。 “长得真像。”所以才觉得面容熟悉吧。 可是心里还有个念头在隐隐作祟,这份熟悉感,好像从千年前就有的一面之缘。 小曲儿笑嘻嘻着,手碰上他身上那块玉佩,握在手心里看。 “哥哥,上面的两个娃娃好像你跟琴姐姐啊。” 杜君良低头看玉佩,和合二仙的图案,是两个蓬头、笑面、赤脚的小孩模样,一个捧有盖的圆盒,一个持盛开的荷花,寓意里说,和谐和好之意。 “是吗?”他听了脸上笑意更深。 小曲儿点点头:“是的!” “那我要是把这块玉佩送给姐姐她会高兴吗?”他迷了心智一样地去询问一个孩子。 小曲儿睁大了眼睛,问他:“哥哥要送给姐姐,是因为喜欢姐姐吗?” 一阵笑声吸引了厨房里的索琴,她侧出半个身子,见杜君良两手捞在小曲儿的腋下,把他举在半空中又放回地面,小曲儿乐得咯咯叫,嘴里喊着:“哥哥再快些。” 雪女跟着看了过来,问索琴:“小姐,你笑什么?” 索琴摇摇头,嘴边乍现的笑意收了回去,手腕的地方还沾着些白细面粉,她轻轻拍掉,没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朗润:“没什么。” 那一日回杜家的车上,杜君良扯下腰间的玉佩看了许久。 这块玉佩是他当年在北风边的木棚房子地底下挖出来的,那时候他拿着玉佩去找孙蓬,是想将那一月里橘子的钱还给她,可惜最后,不仅没能给她,连想再见上一面,都隔着阴阳。 “你不会怪我吧?”他喃喃开口。 “这东西陪了我这些年,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我想把它送给我喜欢的人了。” 方才在西院,小曲儿问他:“哥哥要送给姐姐,是因为喜欢姐姐吗?” 他说:“是。” 因为喜欢,所以想把这些年珍藏在身边的东西交给她。 二) 折子递来的那一日,索琴正坐在院子里看索真留下来的书。 索真念的是洋派学校,讲师是从英国远渡而来的浓眉大眼。 刚上学堂的那几日,索真常跟她讲学堂好玩的事儿给她作趣儿。后来,大夫人见索真往西苑里跑得勤,禁了她几天足,再往后,她来的时候也不敢再多留,但总给索琴放几本书。 折子是从崔凤楼递来的,小厮说晚上楼里有新开的戏,杜大公子请二小姐去坐一坐。 “小姐,你真要去吗?”雪女忧心忡忡地看她。 索琴读懂了她的忧虑。 深闺里不见春事,她今夜若是去了,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就是一桩风月事了。 索琴手搭在书面上,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读起来费神。 她想起前两日杜君良走前,问她的一句话。 “你信我吗?” 信他不是外人眼里的浪荡公子,信他也会赤诚着掏出一颗心给她。 她信的。 不管别人怎么评判他,她只记得,那一日她坐在厢房里,院子里的杜君良对她说:“这院子里除了我俩就没别人,还是出来吃吧。” 他从来不曾想过污她清白。 那她,又有何可俱的呢? 手合上,索琴起身往厢房走:“去。” 她又说:“来帮我挑件衣裳吧。” 戏班子是从北平来的,唱的是《西厢记》。 杜君良坐在二楼的屏风里,桌上摆着上海买来的糕点,两指捏起一块,喂进嘴里。 抬眼的时候,他就见一身白色袄裙的索琴正往楼上来。 她爱穿素色衣服,料子不是最好的,她穿着却是最好看。 他的眼睛,在那时候就像长在了她的身上一样,挪不开,也不想挪开。 “你来了。”他起身。 这是索琴头一次听戏,京腔儿听得费劲,杜君良给她一段一段地讲词。 他侧着半个身子,一边胳膊倚在雕花椅的扶手上,指着戏台子上的青衣,念了段词。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那本是张生的唱词,他跟着唱,指着崔莺莺,眼里却看着她。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一出戏唱完,楼外的街上已经点上了灯。 索琴是独身前来,杜君良也是。 两人从崔凤楼里出来,并肩行走在还喧闹的大街上。 旁边有个夫人抱着孩子匆匆走过,孩子手里抓着根糖人,一双眼睛转悠着,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索琴:“娘,好看。” 夫人笑他:“以后娘亲给你相个这般好看的媳妇好不好?” 孩子眨眨眼:“好。” 杜君良侧头看已经相隔好远的夫人和孩子,垂在衣侧边上的手蠢蠢不安,几番之后,终于牵住了她的手。 他低头,在她耳边说:“跟紧我。” 浅薄的鼻息在她的耳边散开,她半歪着头,轻轻笑出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杜君良更抓紧了她的手,不确定地问:“你害怕吗?” 害怕那些流言蜚语,害怕那些一字一句如同银针一般扎在她的身上。 她摇摇头,在灯光下的脸格外好看,说:“不怕。” 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想法,可是他现在抓着她的手,她就无比肯定。 此后一生,她想跟着这个人。 从心底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想法,被他一日一日地灌溉着,到今天,终于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他带着她去港口边上,面馆的大爷正收摊,见两人来,又生起火。 大爷掌着勺,笑着说:“要是再晚些时候来,就没得吃了。” 两人落了座,他问:“怎么样?今日想吃些什么啊?” 杜君良看着索琴,询问她的意见。 她对上次的炸酱面有些念念不忘,说:“炸酱面吧?” “好。”杜君良回头,“一碗炸酱面。” 索琴不解:“你不饿吗?” 杜君良拿过两个茶杯:“刚才在楼里吃了不少糕点,不算太饿,要是嘴馋了,吃你碗里的就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索琴红了耳根子。 一碗面上来,臊子闻着香,叫人咽了咽口水。 大爷坐在旁边的桌子,手里拿着旧烟枪,嘬两口,脸上笑不见少。 “刘四叔,可有什么喜事儿?”杜君良挽起一边衣袖。 烟枪燃尽,在桌子边上磕了磕,抖掉里面的灰烬。 “下个月,这棚子就不要了,搬去隔壁那间小屋子,我租了下来,比得过这里不能遮风挡雨的。” 左边那间小屋子本来是港口存放一般杂物的,刘四叔花了小半辈子存的钱做租金,别人都说他疯了,他心里最清楚,人老了,就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 杜君良给他倒了杯茶,以示庆祝:“那我就先祝贺你了。” 刘四叔摆摆手:“哪里敢承杜公子这般情,以后若还想吃老头子的面,一定记得来。” 索琴应他:“一定来。” 刘四叔瞧着这对年轻男女,起身作揖。 那弯下的腰里,承着的,是数不尽的、来来去去的恩情。 当年他的家被洪水冲垮,妻儿就此失散,寻了十年也没找着,最后落脚在这天津卫,摆张桌子就做起了生意。 他第一次见杜君良时,对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男娃娃,搀着他的娘亲,来借一口水喝。 他双眼模糊,以为是自己的妻儿回来了,下了两碗热面,什么话也没说,等着他们吃完。 男娃问他:“杜家在什么地方?” 他指着路:“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 男娃的娘亲跟他道谢,说此次是来寻亲,若找着了夫君,定会回来还他面钱。 半年后,他再见着男娃,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杜家少爷,腰间揣着银票,说娘亲交代,一定要来还恩情。 “你娘呢?” 男娃冷着一张脸,最后还是忍不住,泪水淌下来:“没了。” 自那以后,男娃常来,面钱永远多给一份,知道他没了孩子,又多关心他。 留洋前,他站在港口前送男娃,当年浑身脏兮兮的男娃娃已经身姿挺拔,长相俊美。外人常说道,杜家大公子不学无术,风评恶劣。 他知道,那孩子,不过是伪装之术太精湛。 三) “我只听人说,杜家是半路发迹,你此前,在何处生活?”两人沿着港口线慢慢走着。 杜君良停下脚步,突然觉得缘分奇妙。 “同你一样,古德寺山下,北风边。” “你说何处?”索琴只觉得头皮发麻,听什么也不真切了。 杜君良笑:“北风边。” 命运如此折腾,冥冥之中,冥冥。 索琴不敢去猜测,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巧合得让人觉得这只是梦境里的一幕而已。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钳进掌心,心里有块地方在汹涌地流动。 她想确认。 杜君良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他的背影在夜色里被淹没掉一半。 她张张嘴,却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 “杜三儿。” 前面的身影一顿,没有动静。 她又喊:“杜三儿。” 杜君良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或者是什么时候失足坠进了海里。 不然,他怎么会听见有人在叫他的乳名。 黑夜里,他恍惚间好像看见有个女孩抓着竹竿站在树下。 他回过头,喃喃地说:“孙蓬。” 下一秒,有人冲进了他的怀里。 他险些站不稳。 一双手环上那个人的腰肢,攀在她的背上。 太不真切了。 他努力地想抱紧她,却怕弄疼了她。 他问:“孙蓬?” “嗯。”浓浓的鼻音,她好像哭了。 他不舍得放开她,可是他更不想见她掉眼泪。 他轻轻拉开她,擦掉她眼角还在往下淌的泪水。 半弯着腰,他说:“我找着你了。” 终于啊,终于啊。 一双婆娑的眼抬起瞧他,她开口:“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我?”顿了顿,“你还记得我吗?” 突然的失而复得,他又哭又笑,顺着她的头发,觉得这场梦,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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