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岚没理他。 飒飒的风在竹林里兜转,利刃一般的竹叶在他们之中飘落,朱明藏阴冷的眸中有虎狼般的光芒闪过。这个妖怪对扶岚口中的未婚妻动了杀心。扶岚察觉到什么,缓缓扭过头来注视着他,萧煞之气在周身凝聚。 “是你收留的那只流浪狗,对不对?大朝议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你把他带来了南疆,我的下属听闻他是你的宠媵。”朱明藏无声地冷笑,“早在神墓里老子就看出你对他不一般,原以为是兄弟,想不到是情人。怎么,你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胎也动凡心了?” 扶岚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想杀你。” “我也不想杀你,扶岚。”朱明藏把手按在铁青色的刀柄上,“凡人讲究三纲五常,你养不了娃娃传不了家,他跟你只是玩玩,玩够了就把你抛诸脑后,去娶一个正经的女人传宗接代。人间确有男人结拜,互称契兄契弟的,可到了年纪,还是得成婚生子。老子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别不知好歹。他日他要是丢下你跑了,你怎么办?又或者,”朱明藏嘲讽一笑,“他有旁的哥哥了,你又当如何?” 这下扶岚沉默了,调过视线,望着溪水发呆。溪水潺潺而流,天光洒在上面,被涟漪和水涛碾得碎碎的。凉风拂过扶岚的头发,他静默着,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朱明藏提出的问题。过了半晌,这个恬静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山里细细的风。 “那我就把弟弟关起来,从今往后,他只能叫我一个人哥哥。” 戚隐蹲在斑竹丛的下面埋小鸡,这儿风景秀丽,很适合建坟墓。他刨了一个小坑,把小鸡崽的尸体裹在碎花土布里,一只一只放进去。坑头立了块木牌子,上面写“扶岚和戚隐的小鸡之墓”。 正埋着,面前罩下一片影子,戚隐抬起头,看见抱着木盆的扶岚,里头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衣裳。扶岚看见小鸡崽的尸体,呆了呆,在他边上蹲下来,很沮丧地说:“对不起。” “怎么了?” “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小鸡。”扶岚低着头,他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老老实实的乡下青年。 戚隐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没事儿啦,肯定是有人作梗。太残忍了,这么可爱的鸡崽崽都不放过。” 扶岚在他掌心里蹭了蹭,轻声问:“小隐,你会认别人当哥哥吗?” “我干嘛要认别人当哥哥?”戚隐疑惑地问道。 扶岚茫然道:“不知道。” “……”戚隐无语了一阵,他哥脑子和旁人不大一样,问话没头没脑的。他没在意,低下头继续埋小鸡,道,“哥,你有没有发现从咱俩相遇开始,其实一直是我在养你?” 扶岚呆住了,怔怔地瞧着他。 戚隐抬起眼一笑,阳光洒满这个大男孩儿的黑眼睛,灿烂的金揉碎了,掺在沉甸甸的黑里,有一种别样的朝气。他长得不赖,眉眼里有他父亲的影子,可平日里习惯站在角落,像根野草似的没有存在感,旁人即便见了他,脑子里也存不住他的模样。戚隐笑道:“我积蓄不多,精力有限,只养得起一个哥哥。” 扶岚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安了心似的,低下头不再多问。 戚隐把一只小鸡托在手心,“不过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哥,你看,它们身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好像不是妖怪杀死的。” 黑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没错,若真是这帮饿死鬼弄死的,这会儿早就连毛都不剩一根了。老夫问过那帮婆娘了,她们说先前养的鸡鸭也是这样,突然就死了。她们觉得死了不能白死,不如祭她们的五脏庙,也算这些鸡鸭死得其所了。” “先前的鸡鸭什么时候死的?”戚隐问。 “上个月初九。”黑猫道。 三月初九,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戚隐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摸不出什么头绪来,他们又买了小半篮子鸡,打算今儿蹲守在侧,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夜幕降临,天地像熄了灯,漫山只有吊脚楼檐下的八角红灯笼发着光。扶岚按着戚隐的后心,灵力流顺着戚隐的经脉游动,小鱼从戚隐的手心释放出来。小鱼在风中摆尾,潜入栅栏和稻草堆的缝隙,天地寂静,他们听见远处的蛙鸣,还有山那边传来的狼嚎。 熬了许久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戚隐没撑住,搂着黑猫半途睡着了。正睡得黑甜,背上忽然被拍了一下,睁开眼,就见栅栏里的小鸡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在地上抽搐。然而四周仍是什么人也没有,连个鬼影儿都没。他们出了门,赶到下面,所有小鸡已经死光了。 戚隐弯腰想进栅栏,扶岚拦住他,让他和黑猫在外面等着。里面情况不明,地方又狭窄,两个人进去周转不开,的确是扶岚独个儿进去好。过了会儿他走出来,手里抓了把泥。戚隐以为土里有东西,探过脑袋瞧,却只是一抔泥巴而已。猫爷嗅了嗅,露出深思的表情。难道是这泥巴本身有猫腻?戚隐也凑上去嗅,差点给熏个倒仰。这鸡笼子边上常年堆着鸡鸭粪便,粪便化土,味儿很重。 “这土怎么了?”戚隐捏着鼻子问。 “你们凡人对气味儿不敏感,我们妖魔要强你们很多,”黑猫道,“这臭味虽有粪便的成分在,其中却还有一丝你难以察觉的尸臭。” 戚隐一愣,“你的意思是咱家底下埋了尸?” “没错,”黑猫磨着牙道,“有不长眼的家伙胆大包天,在咱们屋子底下埋尸。尸气入土,把咱家的鸡鸭都给毒死了。” 他大爷的,谁这么缺德?一想到昨儿睡在尸体上面,戚隐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难怪老觉得夜里冷得慌。戚隐和扶岚借来铲子,把土掀开。吊脚楼底层低矮,挖土得弯着腰,十分难受。幸好村寨里的妖怪爱看热闹,没挖多久,附近围了一圈妖怪,戚隐派钱给他们,让他们帮忙挖。 挖了半天,终于把尸体给抬出来。那是一具烧得焦黑的男孩,已经面目全非。因为被烧过,气息也没了,只能从形态辨别出是个凡人。戚隐检查他的鼻子和肺部,死得太久了,里面都生虫了,烂得看不出模样,辨不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 真是奇了怪了,南疆乃是妖魔盘踞之地,寻常人避之不及,怎么会有凡人在这儿?没被妖魔吃掉也就算了,还被烧死了。 “是偷入南疆的道士么?”戚隐打量他。 女萝从妖怪堆里钻进来,蹲在边上戳了戳那焦尸的脸颊,“哟,是个小美人儿。” “烧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来?”戚隐纳罕道。 “老娘最擅长的就是品鉴俊俏小郎君,”女萝得意洋洋,“真正的美人儿不在皮肉而在骨,这就叫美人骨。你瞧这骨相,颧骨削瘦,印堂宽阔,下颚流丽,一瞧就是个相貌堂堂的小儿郎。” 这姐们振振有词,一套一套的,戚隐无言以对。 黑猫问周围的妖怪最近几个月哪儿发生了火灾,大伙儿都摇头。他们这地界到处都是树,吊脚楼都是杉木做的,若是发生火灾,一整个寨子都遭殃。没有火灾,这死尸又是在哪儿烧死的? 扶岚摸了一把挖出来的土,蹙起了眉心。 戚隐问他怎么了,扶岚道:“土不是这里的。” “什么意思?”夜里昏暗,戚隐点起火折子,细细审视那土壤。这一瞧,确实看出分别来了。挖出来的土很松,呈浅褐色。栅栏里的土由于粪便堆积,都黑油油的,还很泥泞。戚隐看了一圈,这尸体周围的土全是松土。 更诡异了,那个埋尸的家伙不仅埋尸,还把尸体周围的土给埋到了这儿。 “那这土是哪来的?你们在附近见过这样的土么?”戚隐仔细瞧了瞧,土壤里有几片腐烂的椿树叶。 “有,”扶岚道,“巴山神殿。” 大伙儿俱是一怔。 戚隐惊讶地问:“巴山神殿不是只有你能进去么?” “现在可不能同日而语了,以前老夫也以为只有呆瓜能进,可咱们意想不到的事儿千千万,这不就多了个千年老怪?”黑猫抱着爪子,道。 “到底是谁啊这?”戚隐学黑猫,合抱手臂,“要是他会说话儿,咱直接问问他就好了。” 他话刚说完,便见那童尸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浑浊的绿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他。
第85章 南风(四) 黑猫呼地往后面一蹿,蹦上扶岚的头顶。 “小隐,你这乌鸦嘴是不是开过光!” 戚隐想逃,但脚已经吓软了。眼见那双青幽幽的眼盯着他看,还透着一股犀利的精光,他冷汗直下,完全动弹不得。扶岚沉默地看了看,伸出两指抠进了童尸的眼睛,把他两只眼珠子挖了出来。 这厮虽然呆,但下手从来是最狠的。戚隐颤着声儿道,“哥,虽然他一直盯着我看,但也没必要把人家眼睛挖出来吧……咱应该直接点儿,送他归西。” 扶岚把眼珠子放在手心,递过来,“不是眼睛,是琉璃珠。” 戚隐一愣,灯笼底下细细瞧,竟真的是两颗琉璃珠。上面还刻着细细密密的金色符纹,方才那精光便是这符纹发出的。戚隐平了气儿,腔子里的心脏差点没跳出来。想必是童尸脑袋被搬动,琉璃珠移挪,便把眼皮子给顶起来了。 女萝揶揄地乜了他们一眼,“胆儿真小,还是郎君靠谱。”素手捻起琉璃珠,放在面前仔细瞧,“这符咒好生奇怪,还画着花儿。” “这不是道符,是巫符。”黑猫道,“而且是巫咒中的封印符。” 这琉璃珠显然是旁人故意放进尸体里的,戚隐忽然意识到,或许尸体并非关键,琉璃珠才是真正的核心。这尸体就像一个信封,琉璃珠是信件,那藏尸人真正想让扶岚看到的,是琉璃珠里面的东西。所有人面面相觑,滴水檐下,水红的油纸灯笼晃晃悠悠,大家的脸色在这光里明暗不定。 “总不会是老怪送来的吧?”戚隐蹙眉道,“巫符,当今世上除了他和我哥,还有谁会用巫符?可这……不大像他行事的风格,”戚隐想起孟清和抚琴的模样,“他那般风雅的人,死都要死得貌美如花,送封信过来,总得用个薛涛笺配簪花小楷吧?” “小隐,”扶岚道,“进去看。” 的确,猜得再多,进去看看不就得了?戚隐却有些迟疑,挠挠头问:“这里面应该不会封印个僵尸鬼怪什么的吧?” “所以才要你进去,”女萝翻了个白眼,“若里面有异状,郎君立刻就能拉你出来。但若是郎君进去,陷在里头了,我们仨废的废,怂的怂,可没人能拉郎君出来。莫怕,弟娃,”女萝暧昧地眨眨眼,“说不定里头是个娉娉婷婷的仙女儿,邀你同赴巫山云雨呢。” 戚隐自动忽略了女萝后半句话,冲扶岚点点头,道:“那我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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