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是不大能接受。说实话,什么神仙什么伏羲女娲,谁见过?保不齐那里头就是有个神通广大的大妖怪在暗地里捣鬼,没准儿就是那个食人心肝的白鹿。只是这帮道士修为低,打不过人家,还编出一堆理由遮瞒。 戚隐挠了挠头,问道:“那这些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清式望着他,道:“巴山诡秘,入者无还,多年来,没有妖敢靠近。是以有一些受了伤或者失群的小妖会在巴山之外歇脚,妖类少,天敌也少,多少能得到一些喘息的机会。十八年前,有一只受伤的水蛇妖栖在巴山下,白雾的边陲。它看见一个小孩儿从白雾里走出来,那是南疆妖族第一次看见白雾里有东西出来。” “……”戚隐道,“您别告诉我那孩子是我哥。” 清式笑得意味深长,道:“不巧,就是他。这是关于扶岚的第一个传说。当然,只是传说而已,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师父,您多想了。”戚隐搜肠刮肚为扶岚说话,“此扶岚非彼扶岚。我哥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傻瓜,恰巧跟猪大王同名儿罢了。至于他的品种问题,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咱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了。没准我哥是神仙呢,您说是不是?” 清式掖了掖袖子,望向崖外青山,水红的日头像一面黯淡的剪纸,悬在青苍苍的穹隆上。他笑道:“你说得对,他是个好孩子。老夫活了四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孩子。”他想起扶岚的眸子,大而黑,像一面静谧的古镜,“即便是元微,也没有这样的眼神。” 听见戚慎微的道号,戚隐动作一滞。 “云岚徒儿用的那个苏生咒法,大约便是来自巴山吧。说实话,老夫并不好奇南疆腹地到底有什么东西,天地广大,凡人何能穷尽?可惜这个道理很少人知道。”清式转过头来,逆着光望向戚隐,“小隐,这世上有两种话最不可信,一个是传说,一个是谣言。遗憾的是,恰恰是这两种话儿最多人信。他是不是扶岚不在于你,而在于天下。”清式温吞地笑道,“小徒儿切记,云岚徒儿的身份你知我知凤还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阳光照在清式肥白的脸上,不知怎的,戚隐在这个破烂掌门绿豆大的眯缝眼里,竟然看出一束和蔼温善的光来。 戚隐沉默了半晌,扶着椅子艰难地站起来,端端正正作揖道:“徒儿谨记。” 月亮像一朵圆圆的窗花,糊上了树梢。戚隐捂着伤口慢吞吞地往回走,上了泥巴土路,好像想到什么,脚下一拐,又踅回茅屋,走到背面隔着小窗问云知:“喂,云知。” 云知从里头探出头来,“怎么了?” “你没把我哥和猫爷的事儿告诉别的师兄师姐吧?” “放心吧,我没说。” 戚隐点了点头,又踌躇了一阵,问道:“师父和我爹的关系是不是挺好的?” 云知明显愣了下,手臂撑在窗台上笑道:“没错,他们是挚友。二十年前一同斩妖除魔,被誉为‘仙门二君子’。可惜岁月不养人,咱师父越长越胖,很少人知道他当年也是个美男子来着。” 水檐底下一片静默。云知望着戚隐,那个男孩儿站在月光里,黑发遮了眸,看不出脸上是什么神气。等了半晌,男孩儿笑了笑,道:“行,我知道了。” 戚隐踅身走了,瘦削的背影沿着青石板阶梯下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清明抱着手臂靠在百宝架边上,道:“你干嘛告诉他?要是他跑了可怎么办?” 云知点了点窗棂,道:“他问的不是‘师父和我爹关系怎么样’,而是‘师父和我爹关系是不是挺好’。人家早就猜到了,瞒着又有什么意思?况且……”云知笑起来,“我觉得他挺在意戚师叔的。” “年底无方罗天论道,被那小妖怪一逼,这小子顿悟了灵感,倒是勉强过了无方的门槛,但说到底还是个半吊子,”清明搔搔耳朵,“你师父真的要让他去无方?” “当然要去。”云知望着窗外,闲闲笑起来。他想起兰仙要杀扶岚的时候戚隐御剑狂奔的眼神,道:“师叔,别小看我这小师弟。虽平日里蔫头巴脑,像条野狗似的。但野狗发了疯,就是疯狗了。” 瓦房的水檐底下挂了红灯笼,长长的一溜,师兄弟姐妹蹲在阶上漱口洗脸,见了他高声问好。戚隐一一答了,踱过泥巴土路,回了他和扶岚的小屋。阖上门,上了门闩。扶岚贴上符,把符划亮,屋子荧荧然橘黄一片,像一块透明的胶黄色琥珀,他们是琥珀里的昆虫,小小的,瘦瘦的。 扶岚见戚隐回来了,搬着药箱过来帮戚隐换绷带,换药。 他的灵力修复了戚隐大部分的伤,但是却不能让它完全愈合。胸口还是一个大口子,像是心的壳子破了,可以钻进点儿东西去。扶岚低垂着眉眼,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伤口,冰冰的,微微的疼。戚隐想起清式口中那个从茫茫白雾里走出来的孩子,挠了挠头,问道:“哥,师父跟我说了些你的事儿。” 扶岚抬起眼瞧他。 “那些道士说的话儿,”黑猫慢悠悠踱过来,一下跃上了床,“你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就行。他是不是说呆瓜滥杀无辜,横行霸道,欺男虐女?” “那倒没有,”戚隐说,“他说我哥打一个吃人的地方来,叫巴山神殿。”
第29章 白鹿(三) 扶岚点点头,问:“你想去吗?等回南疆,我带你去玩儿。” 这厮神情淡淡的,好像巴山神殿是街坊里的菜市场,提个篮子就能进去晃悠。戚隐有些不可置信,试探着问:“不是吧,你真从那儿来?而且你确定……我能去?” 扶岚迷茫地道:“不能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戚隐忽然觉得这厮不甚可靠,万一他领着戚隐进去,走着走着,戚隐没了,这厮还呆不拉几地没发现。戚隐有些无语,道:“巴山是不是有白雾,还会吃人?五十年前有一队仙长去探险,全折在那儿了。我一个半吊子,连鬼火道士都算不上,你确定我能安然无恙地进去?” 扶岚摸摸戚隐的脑袋,道:“小隐很可爱,它们会喜欢你的。” “它们?”戚隐一愣。 “就是你说的白雾啦,其实不能算是雾,那玩意儿只有呆瓜能看见,”黑猫想了一会儿,理不出个明白话儿来,最后道,“跟你说也说不清,以后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咱们只要跟着呆瓜进去,白雾就不会吃我们。” 戚隐想不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雾还能吃人?怎么吃的?” “小隐,”扶岚静静望着他,道,“他们在进入那片白雾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戚隐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才能确认一个人的存在?” 这小子平日里呆了吧唧的,竟然能问出这么高深莫测的问题,戚隐回答不上来,只能摇头。 扶岚指指他的眼睛,“一个人如果存在,一定能被看见。所以被看见,就能确认存在。巴山白雾,不见彼此,不见己身。神杀人,不诛心,不割喉,神抹去他们的存在。” 他这话儿说得玄乎,戚隐还是理解不了,照这么说,瞎子都不存在么?这叫什么话儿?戚隐又追问了半天,奈何扶岚原本就不怎么会说话,遇到这么复杂的问题更是解释不清楚。黑猫比他还懵,因为它也和那群道士一样进了里头就是睁眼瞎,只不过托扶岚的福才没有丢了性命。戚隐只能放弃,想着以后有机会自己去瞧一瞧。 月影移过森森棂花,黑猫抱着爪子道:“你哥记事起就在那地儿待着,八岁破雾而出,在外面混了两年,遇见老夫。巴山除了你哥没有能动弹的活物,但景色很不错。神殿后有个不老泉,等你去了,让呆瓜带你泡热汤。春天有山茶花,夏天有芍药,月圆的时候还能听见风里的笛声,传说远古时候有个大巫每到月圆就给白鹿大神吹骨笛,后来那个大巫没了,笛声却留在了风里。你小时候夜里闹腾不肯睡觉,呆瓜就哼那个调子给你当摇篮曲。” “白鹿神?”戚隐道,“师父说它是个邪神,爱吃孩童心肝。” 黑猫一下怒了,道:“瞎说什么玩意儿!还吃心肝,亏那老胖子说得出口。老夫听闻你们仙门道法除了剑法咒术,还要修习道派传承,源流历史。凤还清和,无方元尹学贯古今,著述尤多。怎么连大神诞于天地灵气,不饮不食都不知道?” 两个家伙两套说辞,戚隐也不知道信谁好,只能干笑道:“他说是传说,传说而已。” 扶岚拿出一个小鹿木雕,放在戚隐手心。小鹿站在手掌上,四腿修长,脊背光滑得像细瓷,身上刻了繁复瑰丽的花纹,一对角尤其长,还有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缀在上头,像是把春天簪在了角上。这样美丽的鹿,谁见了都无法相信它食人心肝。 戚隐万分稀罕地摸了摸,道:“这是白鹿神?” 黑猫说:“它是我们南疆的守护神,南疆的妖怪窝在姆妈的怀里听它的故事长大。它喜欢小孩儿,有的幼崽迷了路,或者误入别族的领地,它就会现身,领孩子回家。很久以前妖族发生争战,一旦听见鹿的蹄音就会停下兵戈,因为大家害怕白鹿看见大伙儿打架流血会伤心难过。不过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妖族也照样打得你死我活。”黑猫舔舔嘴,继续道,“白鹿之于南疆,就如同伏羲女娲之于中原。之前我们在乌江找不到你,也是白鹿大神指引我们去的吴塘。” 戚隐有片刻的怔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以为白鹿大神和伏羲老爷、女娲娘娘一样,是活在传说故事里的神了。没想到它还真显灵过?怎么指引?难不成噗地一下从一阵白烟儿里走出来,对扶岚说,嘿,傻小子,你的宝贝弟弟在吴塘呢,快去找他吧!然后再噗地一下消失,只留下浅浅的蹄音。 正奇怪着,扶岚从乾坤囊里拿出一个签筒,对着小鹿木雕摇了摇,问道:“白鹿大神,我可以带小隐回家看你吗?” 一根红签儿掉出来,是上上大吉,扶岚道:“它说好。” “……”戚隐扶额,道,“你们就是这么掷签问的我在哪儿?” “是啊,”黑猫扒拉出一根签子立起来,道,“就像这样,我们问该往哪儿走才能找到你,”黑猫松了爪,签子落在地上,指出一个方向,“白鹿大神说北面,乌江往北是吴塘,果然我们就在那找着你了。” “你们再掷一回,白鹿老爷兴许就告诉你们该往南走了。” “不行,掷签头一次才灵,再掷就不灵了。”黑猫郑重其事地说。 太傻了,戚隐觉得,可他又感到快乐。满室荧光里,扶岚捧着木雕,黑猫摇着签筒问明天桑若会不会给它送红烧肉。戚隐盘腿坐在床铺上,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小时候去女娲庙,他常听见来来往往的人为心中挂念的人许愿,他有时候想,这世上会不会也有一个人为他许愿。他偷偷地听小姨的愿望,又偷听姨爹的愿望,可惜他们的愿望里都只有姚小山,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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