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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

时间:2023-08-21 23:00:59  状态:完结  作者:杨溯

  “不必了,”巫郁离很平静,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出身月牙谷。我死而复生,全赖白鹿大神搭救。义父收留我,也是大神低语所致。经卷有载,神祇低语,无人不遵。是白鹿大神在你们的耳边说话,对我敞开神殿的大门。我知道,你们一定很难相信。但是……”他捧起龟甲,上面的横纹映入大家的眼眸,“你们看,这难道不是神的旨意么?千百年来,可有哪一次的龟甲裂纹如此这般?”

  “是……是……”巫衡喃喃道,“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当年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话,让我去月牙谷,去接一个孩子,让我务必照料他平安健康长大。”巫衡热泪盈眶,“这是神在对我说话,是神!”

  座中窃窃私语,渐渐有人相信,连连点头。

  “不,你们错了!”巫旸喊道,“这分明是他的妖术!数百年来,谁曾亲眼见过白鹿大神?他区区一个奴隶之子,何能得大神相救?神岂会不顾我们,转而青睐一个蓬头跣足的奴隶?”巫旸指着巫郁离,一字一句道,“他在撒谎!他利用他的妖术,矫传神意,欲变祖宗圣法,篡权渎神!”

  所有神巫和首领恍然大悟,纷纷站起来骂道:“巫郁离,你胆大包天!”

  巫郁离依然屹立台上,不紧不慢道:“若不信我的卜筮,巫旸,不如你自己来再卜一次?若神真的应允,又岂不会在你的龟卜上降临旨意?”

  他这话极有道理,巫旸竟噎住了。巫郁离向他颔首,彬彬有礼。他向来是这样,不管遇到何种危机,何种困苦,总是不疾不徐。他的话语明明平和温柔,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压力。

  巫旸咽了咽口水,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个狼族的首领站起来,骂道:“还卜什么卜,一个奴隶说的话你们也听!假扮神巫,混入神殿,矫传神意,这桩桩件件,还不够治他的罪么?把他拉下来,拖出去,剥了他的衣裳。他是个奴隶,就去泥坑里给老子老老实实猫着!”

  所有部落首领大声叫好,即刻便有武士按着刀逼近高台。黑夜中,妖魔磨着锐利的獠牙,森然的注视高台上的他。凡人也无动于衷,冷漠地旁观。旧日跟随巫郁离的巫众都露出迟疑的目光,步步后退。

  “吾等神巫,敬听神意。神怜万民,尔等即为神巫,为何不听神旨?为何不泽被胞民?”巫郁离诘问那些沉默的神巫,字字铿锵,字字入骨。

  “谁同你是胞民?我们是神的子嗣,你们是神的牲畜。神怜万民,不怜牲畜!”狼首声震高台。

  巫郁离大睁着眼睛,木然当场。他蓦然间发现,原来一开始他就注定要失败。统摄凡间的从来不是神明,而是这些手握兵戈的贵胄。他们根本不在意龟卜的内容,更不听从于缥缈的神明。他们没有怜悯,更无慈悲,他们要踩在奴隶的肩膀上,才能彰显出自己的高贵。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单和疲惫,心无休无止地落了下去。他太天真,这场赌上前程和性命的博弈,他输得彻彻底底。

  “唉……”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眸子一缩,他抬起头,看见所有妖魔凡人震惊的眼神。他们愣怔怔地望着他……不,他的身后。巫郁离缓缓转过身,眼前是月光凝成的曲折天梯,高挑皎洁的神鹿从那上面缓缓走来。它一点儿也没有变,一如当年,生花的鹿角,修长的身躯,披挂着满身的月辉。

  灿烂的神祇,突如其来,在他的眼前降临。

  绝对的安静,没有谁敢说话。除了巫郁离,所有凡灵俯下他们的头颅。

  “郁离言,即吾言。郁离令,即吾令。”神祇道,“吾曰齐天下之民,吾曰分天下之土。吾曰尔等渎神叛逆之臣,皆当放逐!”


第142章 蒿里(四)

  在白鹿的支持下,变法终于平稳推行。巫郁离讲究循序渐进,并不贸然激进。他依然采取旧有的开田政令,稍加修改增饰,严禁部落令奴隶终日埋首公田。此外,他下令兴办庠序公学,征召奴隶孩童进入神殿候补神巫。这道旨意虽然招致巫众不满,但白鹿大模大样地在神道上走了两圈,慑于它的淫威,神巫们只好乖乖办事。

  白鹿算是彻底插手凡尘事儿了,戚隐这时才明白昔日在神墓,白鹿口中“插手了凡间的破事儿”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巫郁离的变法究竟是何。

  “奴隶的大神巫”,巫郁离成为南疆的传奇。他仍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殿宇一豆琥珀黄的灯火,映照他静穆思索的容颜。既然已经公然违背伏羲禁令,白鹿索性不再返回月轮天,日日下榻白鹿神殿。可他却比往日更加无聊,成日吃饱了没事儿往巫郁离的殿宇跑,那厮兀自批阅简牍,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神巫,陪我玩儿!”白鹿道。

  巫郁离凝眉静思,嘉陵江上游水涝,淹了好几个部落,他这几日都在为这事儿发愁。

  “大神巫,陪我玩儿!”白鹿提高了声音。

  玄鸟氏奴隶暴乱,杀死氏族首领。巫郁离头疼不已,尽管他素来体谅奴隶,但国有国法,他必须将这些奴隶处以绞刑。

  “臭小子,你到底有没有听小爷说话!“白鹿怒了。

  “神,”巫郁离放下手中的简牍,微笑着道,“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白鹿眼睛一亮,来劲儿了,“好啊好啊,什么游戏?”

  “很简单,”巫郁离竖起食指封在唇间,“‘一二三木头人,谁先说话谁就输’。”

  白鹿气得呕血,“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小爷早把你揍成猪头!”说罢拂袖而去。

  巫郁离终于能安安静静做事儿了,戚隐看他模样仿佛很是松了口气儿似的。然而没过多久,又有小巫祝蹬蹬蹬跑进来,惊慌喊道:“阿离大人,不好了!神在市集同两只狼妖打起来了!”

  神同他的子民斗殴,这种混账事儿也只有白鹿干得出来。巫郁离亲自把他拎回来,这厮脸上血色未消,愤然道:“你拦着我作甚,爷不把他们的屎尿屁打出来,爷把名儿倒着写!”

  “神,他们是您的子民。”巫郁离苦笑着道。

  “儿子还能提着草鞋撵呢,怎么我就不能打他们?”白鹿怒气冲冲。

  巫郁离苦口婆心地劝,白鹿倒先烦了,应付了两嘴,转身就没了踪影。巫郁离看他还在气头上,也不再说什么,偏头问那小巫祝,“神为何斗殴?”

  “因为……”小巫祝结结巴巴,说不出明白话儿来。

  巫郁离温声道:“不必怕,从实说来。”

  小巫祝嗫喏了一下,道:“因为他们胡乱编造您的谣言,说您以色侍神,才有如今的地位。”

  巫郁离愣了半晌,侧过眼,正见黄铜镜里映着自己的脸儿。他想起白鹿出门前说他漂亮,从前是奴隶,日日囚首垢面,不曾修饰形容,入得神殿,醉心神巫功课,政事驳杂,形貌务求端庄洁净。他不明白,原来这般,就算作“漂亮”么?巫郁离颇有些惊讶,问道:“我好看么?”

  小巫祝的脸上一下堆起红潮,偷眼望了下眼前的大神巫,深深虾下腰去,大声道:“阿离大人是小人见过最好看的大神巫!”说完满脸通红,也不管巫郁离反应,掩着面蹬蹬蹬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巫郁离头一次放下手头堆积如山的简牍,去找白鹿,邀他外出游玩。

  “明日蜡祭,阿离同神一起去看驱傩舞?”

  “嘁,”白鹿不屑一顾,“小爷都看了几千年了,无聊。”

  “嗯……”巫郁离低头思索,“那去九垓永夜天看沉星落月?”

  白鹿斜睨他,“明儿怎么有空,不用批文了?”

  巫郁离淡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案牍是批不完的,阿离想同神出去走走。”

  白鹿却还要拿乔,“其实最近小爷忙得很,你也知道,我们当神仙的,有很多事儿要做。”他背着手,一副大老爷的模样,“不过呢,这次小爷就抽空陪你一回。”

  这厮成日游手好闲,不是街头斗殴就是蒙头大睡,能有什么正事儿?巫郁离并不拆穿,十分上道地颔首作揖,“多谢大神恩典。”

  白鹿大摇大摆跨出门槛,走出几步又倒退着回来,指着巫郁离道,“不许失约!”

  “许神之诺,怎敢有违?”巫郁离笑意融融。

  白鹿满意地走了。

  从那以后,每日夜晚,白鹿游玩回来,巫郁离便吹着笛坐在神殿门前静静守候。笛声如同飞花,纷纷散进夜色。细碎的蹄声响起了,白鹿踏过苔藓青石,披着满身月光回到神殿。年轻的大神巫抱着骨笛,同他的神一起回家。

  好景不长,伏羲得知白鹿降临。黄金大目数次在白鹿神殿开启,伏羲的斥责一次比一次严厉。诸神在云上山间纷纷低语,白鹿倒行逆施震惊诸天。白鹿不愿巫郁离的心血付诸东流,不听诸神百般相劝。终于,九嶷山上伏羲神旨降临天上人间,昭告诸神,讨伐南疆。

  戚隐却知道,因果犹如失了缰绳的车马奔袭前行,伏羲要从妖魔人神俱灭的结局中找出一线生机。这一切终将有所牺牲,他选择了白鹿。白鹿形灭,既应照了神隐的命运,也留存了霜雪神心。它将在神墓里渡过三千年的时光,等待未来的戚隐剖胸换心,得到神祇的力量,诛杀巫郁离。

  而那时的巫郁离,还是一个悲痛欲绝的大神巫。四方铜鼓隆隆如雷,他在白鹿神殿前怆然叩首,将他的神送往血红色的穹苍。

  天火烧遍了南疆的北面穹窿,战争整整持续了三年,这三年间,因为天火的光芒日夜烧灼,南疆失去了黑夜。土地被烧得干旱,赤土从天穆野向南面绵延,一直到达南荒大沼。无数生民失去田地,流离失所。妖魔在前线奋战,天生羸弱的凡人成为妖魔的供养,不断运往前线。靠近天穆野的凡人冒死穿越战场,向人间迁徙。而其余的凡人则几乎消耗殆尽,天殛之战以后,南疆再无凡人。

  南疆不堪重负,民怨沸腾,所有的矛头指向了巫郁离,指责他惑乱天听,招致兵戈之祸。巫郁离没有辩解,他沉默地卸下黄金鹿面,脱下神巫羽衣,自请为奴。巫衡叹息着,封印了他一身精纯的灵力,将他流放南荒大沼祝鸠氏。

  那里是南疆最为荒芜的所在,山涧离堆着石青色的老松,挨挨挤挤,风吹过,掀腾搅覆,浪潮一般波涛澎湃。

  没有谁愿意同他交谈,他是被贬黜的大神巫,是天殛之战的罪魁祸首,百姓的父兄儿孙因他而被遣上前线,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承担怨恨。巫郁离默默无言,任劳任怨。他帮奴隶们治病,也在他们疲惫时揽过拉车的纤绳。他不怨怼,也不伤悲,他只期盼着战争结束,无论是胜利还是败亡,他攥着滴血莲花,祷念他的神从远方归来。

  但巫郁离还是快乐的,他和一个妖奴小孩儿走得很近。巫郁离是帮他治风寒的时候认识他的,大约五六岁的模样,个子长得磋磨,只堪堪够到巫郁离的膝盖。巫郁离记得他叫兰儿,是朵小兰花,没有父母,野孩子一样长大。自从巫郁离帮他治好了病,他就闷不吭声跟在巫郁离后面。巫郁离在草棚子里就寝,他就蹲在门口守门。巫郁离去采草药,他远远藏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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