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天生不擅于用剑,就相当于终生不得师尊传承,终生不得师尊垂怜。所以他闭目塞听,他敬而远之,他退之又退,退到几乎看不见的时候,师尊向他伸了手。 麟岱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野狗,披上绫罗绸缎也成不了圣人。兴许他骨子里就是贪婪无餍的,只要给他那么一点好脸色,他就高兴的浑然忘我,他就恬不知耻地冲上去摇尾乞怜。 麟岱想抬眸窥视男人眼中的情绪,但又想起鹿一黎说过的:“能不能别畏畏缩缩的,让人看着生厌。”想来自己修为全失与废人无异,干脆将心一横,昂首直视男人的双眼。 他想问问师尊,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一刻喜爱过他,哪怕对他的感情不及对鹿一黎的三成,他也心满意足了。 这话或许十几岁的小儿来说更合适,他已及冠,再说这些显得矫情了。可是若不是得了青眼,为何师尊要给他青鸟髓,为何师尊要为他疗伤。他最强的时候能一掌驱恶鬼,一拳镇魔罗,师尊都未高看他一眼,如今春华落尽,师尊倒对他亲近了起来。 饶是他颖悟如神,也不能参透师尊的半分心绪。 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柳叶眼时,麟岱心都要跳了出来。他微微张开嘴,紧张的攥住了身下冰狼蛛丝织就的薄衾。 师尊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清贵整肃男人端着小碗,忽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犹如冬阳映雪,鲤过寒泉,像一截带着绿芽的椿树枝,在麟岱的心上“咚”的敲了一下。 麟岱喉头一苦,眼眶一酸,泪水就“啪”的掉到了手背上。 他蜷缩成一团,毫无预兆地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他一直紧张拘束,局促不安,他惶惶不可终日,他朝着无望的太阳奔进,他徒劳无功直至死亡。 可当他筋疲力竭垂死之际,太阳忽就不再吝啬它的光芒,于是阳春布德泽,万物得以沐浴光辉。他在万物之中掩面痛哭,像长久漂泊于海面的人终于着陆。 他哽咽着,把自己团成一只刺猬。脑子里天翻地覆,不知该说什么。 苍天有眼,他终于获得了师尊的原谅。 鹿鸾山眯了下眼,颜色浅淡的眸子里划过一缕异样的光,像是冰面上蹿过一只狡黠的白狐。他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麟岱,唇角微微勾了勾。 麟岱脑子里是骤然放松后的迟来的疲倦感,师尊终于不再厌恶他,他现在就可以入土为安了。他哭着哭着,喉头忽的泛起血腥。麟岱一边给自己顺气,一哑着嗓子说: “师尊,我还有别的用处,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鹿鸾山察觉到青年的疲惫,手掌虚覆上他额头,薄唇里压出一句低沉的“什么用处”? 这两个字就像迷魂咒似的,麟岱觉得被吸取了所有力气。他望着男人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师尊好像哪里变了,但是他看不出来。麟岱只觉得眼前人温柔到不可思议,仿佛听他一句话,看他一眼就不自觉的沉醉进去了。 温柔的仿佛话本子里描绘的邻家小郎君…… 麟岱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连混沌的大脑都清醒了几分。他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掐了下手心,指甲深陷进肉里,刺痛感让他清明了些。 “我会炼丹,若师尊需要,徒儿有把握能晋升天授炼丹师,为太阿宗尽绵薄之力……” 骨珑仙尊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 麟岱被盯着发怵,心想奇怪,怎么会产生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他忍不住晃了晃脑袋。男人将他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放下小碗,倚在床边看着他。姿态随意慵懒,与往常大相径庭。 麟岱哪里敢询问师尊的变化,只能侧过头当看不见。他忽然想起那日男人没说清楚的话,心想现在也是个询问的好时机,便试探性地问: “昨日,师尊想与弟子说什么?” “没什么。”男人回答的很干脆。 干脆到麟岱不知道如何在往下询问。他看向床边熟睡的幼犬,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目光陡然凝聚成一点,急忙看向屋外。 果然月明星稀,夜色沉沉。 “师尊……”麟岱吃力地想坐起来。 “师弟,还在藏书阁等我,弟子先告退了……” 麟岱刚醒,不知道他与鹿一黎的约定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骨珑仙尊面色如古井般沉静,身体却不着痕迹地挡在青年身前。 “青鸟髓伤身。”他说。 有我给你护法,你才能平安。 麟岱点点头,仍掀开薄衾企图下床。鹿一黎那孩子娇生惯养的,脾气要多臭就有多臭,被放了鸽子,不知道该闹成什么样子。 男人却是没有让青年下床的打算,他一指轻轻点住他的额头,柔声说: “别动。” 麟岱脖子一软,脱力向前倾倒,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 男人托着青年的脸颊,掌心滑腻的触感让他一时没舍得给人放回去。他静静端详了一会,叹了口气。 “怎么就这般不听话呢。”
第6章 难以驯服 秋气深深,麟岱的小院外遍植白菊,已开全盛,大如玉碗,晶莹丰润,成了太阿宗一番绝景。可惜四方法会在即,连坐镇尊者都住进了议事阁里,宗门弟子更是不得闲暇,这方美景终是被世人遗忘在后山了。 琼牙戴了满头花,被香气熏得醉呼呼的,摇摇摆摆地向屋内走去。 少年身着月牙白立领法袍,束殷红腰带,箭袖短靴,编着珍珠小辫,乍一看竟有些贵族公子的味道。他数了数怀里的菊花,不多不少刚好六枝。 主人一朵,他一朵。臭脸师弟一朵,冰山师尊一朵,妖使哥哥一朵,刚刚好。笨狗喜滋滋的想着,推门看见窗前喂鱼的麟岱,汪呜一声,三步做两步蹿了过去,跪在地上将脑袋塞进美人怀里。 麟岱正对着青石鱼缸发呆,一时不察被琼牙撞了满怀。爱犬将发顶拱在他胸口来回磨蹭,漆黑发亮的卷曲发丝间慢慢探出两只柔软的犬耳,如乍露尖尖角的小荷,正讨好似的扑扇起来。 麟岱揽着他的脑袋轻笑,眼眸却逐渐黯淡下去。 他擅自离开师瑶光殿去见鹿一黎,被师尊罚禁足半月,然后还要在书院打杂。 其实弟子居于仙尊寝宫本就不合规矩,他醒来后,得知自己竟在师尊的床榻上躺了八九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亲手打扫了一番,连床上卧具都更换了一遍才敢离开。 谁知师尊生了好大的气,他还没见找被放了鸽子的鹿一黎,就被仙鹤传唤,禁足于北院。 如若给他责罚的人不是师尊,他几乎都要以为是对方故意牵制他,不许他逆境挣扎求生了。 这可苦了麟岱,他急着炼制丹药为琼牙增进修为,可灵药、丹录样样都缺。除此之外,他养在院子里的灵兽们还好,每日都能见到,花草也能亲手打理。可怜那条偷偷藏在后山药谷里的三首蛟,饿了这么多天,也不知瘦了没有。 他亦联络不到宗门内的其他人,鹿一黎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本想着小少爷应当会上门来大发脾气,没想到竟是看都不愿看他。 最糟的是,他的灵兽都好能吃,他快要养不起了。 退下首席之位后,月俸不及从前的两成,外加太阿宗停了对他的特供,居所、石室、小书房一律没收,吃穿用度,都需要他自己操心。 他好像一夜之间,成了十年前那个流浪上修界与野狗抢食的孤儿,除却无尽的长夜,周身一无所有。 今日晨起时,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灵气逼近的波动了,连脚步声都听得不是很清楚。他手脚浮软,五感逐渐衰弱。 兴许是青鸟髓强健神魂后带来的二重伤害,他身体的衰败程度快得连锁灵阵都跟不上。他的意志越清晰,身躯就越痛苦。碎裂的灵根拼命汲取灵气,可一丝都留不住,周身灵气激荡飞溅,最终也只是提醒他人,自己还活着而已。 他像泼在地上的残羹剩饭,没有任何价值。 麟岱眉间涌上些悲戚之色,将手中鱼食尽撒入水中,准备从乾坤袋中取出灵芝晶露为龙鱼护养鳞片。龙鱼艳若红云,抢食时上下翻腾,溅了麟岱一脸水珠。琼牙不满地冲那石缸龇了一嘴,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为主人擦脸。 那帕子做工粗糙,边角处歪歪扭扭地绣了个“琼”字。 琼牙就捏着这做工拙劣的帕子擦拭主人白玉似的脸,却见青年一对青黑剑眉下的桃花眼里,盛着小狗看不懂的情绪。 琼牙忽然就不敢碰他了,院子外的白菊好歹还一瓣一瓣紧密密挨着呢,可他的主人,轻轻戳一下就要散架了。 琼牙看着身侧拥挤的白菊,猛地起了几分怒气,他小心翼翼地从青年怀中挣出来,一边扶着青年脑袋拭干他鼻尖上垂落的水珠,一边显出尾巴将那束花“啪”一下扫到角落里。 青年被他这举动逗笑了,苍白的脸颊浮现出难得的艳色。他用额头抵在琼牙的虎口处,咬着唇微颤着肩膀无声大笑。琼牙没感应到奇怪的情绪,便知道他是真的在笑,也随着憨笑起来,身后的大尾巴摇成了天圆剑阵。 小笨狗,麟岱想。他咽下喉中即将涌出的血腥,指了指门示意琼牙将它关紧,不要让冷风吹了进来。 琼牙胡乱收了帕子,转身去关门。麟岱趁机拿茶水漱了口,再抬头,却看见琼牙绷紧腰身做前扑状。 “回来!”麟岱唤住灵犬,好不容易咽下的血气又泛了上来。他胸口刺痛,挺直的身躯忍不住瑟缩了几分。 麟岱咳了两声,抬头看向来人。 言清抱着束火红的莲花,狐狸眼微微一挑,笑道: “好护主的灵犬,泽渊不如借我几天。” 麟岱不着痕迹地抹掉唇边的血点,道: “师叔说笑了,灵犬蠢笨,冒犯了师叔,还请师叔勿要怪罪。” 蠢笨的琼牙冲着言清龇牙,他对这人可没什么好脸色,上次见过他后,主人低落了好一会,甚至因为他吃了只蝴蝶就拍他的头。 房门大敞,冷风灌入,麟岱被吹的发丝飞动,不禁微微侧了下脸。琼牙一惊,连忙显出原形,热乎乎的把他拥住。 言清似乎没有关门的打算,他堵在门前,信手将那红莲抛出。红莲沾地就没影了,暖气渐渐从地上浮了上来。室内忽的变得暖融融的,像是阳春三月。 “偶然得到的小玩意,拿来给泽渊瞧瞧。”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在窄小的屋子里梭巡起来。看到麟岱随意扔在博古架上的废弃丹炉,调笑道: “我师尊给的?骗小孩的玩意,哪里炼的出真丹。” 继而又看到那金贵到用鬼面朱砂木打造,以红缨宝石镶嵌的百宝箱,咂了砸舌,道: “鹿一黎那孩子是真的大方,泽渊竟分毫未动?怎么了?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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