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此世既机缘投身为这皇族身份,值此大乱之世,自有一份因果,自当有始有终,他会为这凡世寻一位英明之主,保这黎民百年安定太平。 梵玉卿心中静静沉吟着人选,回到官邸,他步子自发往后院走去,宫人立刻迎上来行礼笑道:“公子回来了,夫人就在屋里呢。” 梵玉卿脚步一顿。 他突然意识到,他之前凡人记忆时候,已然以夫妻名义与那小苏少君同住,他的院落,竟分明是他们俩人住在一起。 梵玉卿胸中罕见浮现一些夷由。 前尘事,自是一桩闹剧,他为三生天掌座,此次当归复原位,而那女孩子…她是南域主母,如今婚契虽断了,但情分难断,天尊对她惦念如此之深,可见两人曾经缱绻深情,他之前忘却记忆,竟妄自引诱她动情,凭生波折,已是耽误她一场,实是罪过。 这样想想,他本不合宜再见她,可他再一想,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种种前事,又浮现今日凌晨她在门边抱着肚子大笑,笑过抹泪之后,眉眼弯弯与他告别的模样。 他受天尊之托,之后还当送她回南域,总免不了接触;况且之前那些事、又还有后日一桩大婚…这些…到底该与她解释清楚才是。 只不知这时候她是否已睡了… 这样想着,梵玉卿迟疑半响,终是抬步往后院走去。 他走到院中,就见烛光未熄,绰约照亮屋中女孩子纤细的身影。 他的步子停在门槛,一时说不上是喜是忧,没想她真的还没休息。 少女坐在桌边,腿上摊开一张红盖头,她拿着针线,低头在上面摆弄。 “……” 梵玉卿突然想起,她绣工不好,那红盖头上的金花,还是他替她绣了许多。 少女抬起头,那双清明的水眸像擒到猎物的鹰隼利爪,精准投向他的方向。 他的呼吸轻轻一滞。 只是他毕竟不是那等仓惶逃避的人,他沉下心,向她点头:“小少君。” 少女看见他,便笑起来:“你回来了。” 她问的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她即将成婚的甜蜜恩爱的爱人,忙碌了一天,正回家来与她团圆。 梵玉卿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这不是什么好事,前尘往事已该过去,怎好沉溺,扰乱心神? 圣主胸口起伏两下,微微侧过脸去,显出一些清淡冷定的模样,道:“之前种种是我的罪过,我处事无状,荒悖乱情,引诱小少君,酿出这一场误会,我自来向少君致歉。” 少女看着他,闻言歪了歪头,笑道:“圣主说这样的话,是想我惭愧吗。” ”我自己做的事我还不清楚吗。”她坦然说:“从一开始就是我贪图你美丽,强行纠缠你,是我处事无状、荒悖强求,要说起来,也是我死乞白赖勾搭你,你来向我致歉,是故意想磕掺我吗?” 梵玉卿哑然,低低道:“…我绝非这个意思。” 少女抬了抬手:“我明白,梵圣主,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比你年纪小、就觉得是你对不起我,但这么说,其实是你瞧不起我。”她说:“如果年纪值得优待,那是你潜意识认为你应该宽容我的天真与愚蠢,认为我不足以承担责任,不把我视为能与你平等的生命看待。可我从不这么认为,我清楚我在做什么事、可能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当然不高兴,但我仍然愿意接受一切结果,因为这不仅是我的失败、更是我的尊严与权力。” 一个人承担多少责任,就拥有多少权力。 如果她这次没有担当责任,那她下次怎么去行使更强大肆意的权力。 ——比如这次勾搭老婆失败了,如果连承认都不敢,下次怎么好意思更嚣张地勾搭新的漂亮老婆? 梵玉卿不知道这漂亮的小鸟肚子里在想什么。 他只看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许多话竟说不出了。 他感到一种复杂、一种意料之外的慰藉,他甚至突然明白他之前为什么对这一个孩子生出不该的情念。 他有些心乱,却不愿再深想去缠扯,他微微抿起丰盈的唇瓣,有些疏离冷淡地低道:“少君有非凡气度,你说得是,那之前的事,是非难论,你我便都不提了,过几日等我将人间事安置妥当,送你回…” “为什么不提。”少女却打断他:“我还要成亲呢。” 梵玉卿怔仲当场。 “裴玉卿答应了我的求婚,你忘记了吗?”少女歪着头:“后天就是我们的大婚了,你难道要悔婚吗?” “…”梵玉卿张了张嘴,才低低言道:“…小少君也知,我那时陷于凡尘,神志昏聩,不知轻重…” “我知道,我知道啊。”少女笑道:“梵圣主,我很清楚,你是你,裴玉卿是裴玉卿,我没有把你当做他。” “可他答应我的求婚,他答应了,他就得做到,他必当要与我成一次亲的。”少女自顾自地说:“就算他不在了、变成了你,我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我不能罢休的,你还是得与我成一次亲。” 梵玉卿:“…” “你不用怕,我不会缠你的。”少女抬头望着他,忽然弯起眼睛笑,她说:“只成一次亲,圆了我的心愿,我就不会再纠缠你,就如你说——” 她顿了顿,才缓缓说:“前尘往事,当大梦一场,你忘了,我以后也忘了。” “我成全你。” “我成全你。” 她又自己给自己重复一遍,像说给自己听、必让自己深深记住。 梵玉卿心一跳,才听她又嬉皮笑脸起来说:“所以,梵玉卿,你必须也得成全我一次。” “……” 梵玉卿有些忘了之后发生什么。 他只记得他答应了。 他如何能答应,他本不该答应。 可大概她的眼睛太明亮,她的神采熠熠飞扬,没有任何黯然神伤,像年轻的小狼,鲜活呲牙咧嘴舔着第一次狩猎的伤。 他忽然竟心软了。 北荒妖脉,自古难渡情劫,他将归化,一身爱欲都将如烟泯灭,再无能还她这场情缘,至少该圆她这最后一点心愿,叫她如意,等将来,她再去觅得其他良缘,也不必因与他这一场误会留下心结遗憾 ——他这么想着,好像终于找到能说服自己借口,才缓过来一口气。 但他心里犹有不定,自古□□易生心魔,她再有心智,在他眼中也毕竟是个小年纪的姑娘,性子不定,如今好不容易已有决心忘却,他只恐自己但有妄动,若惹她误会、再挑动她往不归路走,实是天大罪过,因而他格外注意,愈发待她冷淡,说话礼节分明,只让她愈快死心才好。 珠珠只觉得他的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 终于在大婚前一日,少女再没忍住笑嘻嘻调戏他:“你不用绷得跟个皮筋一样,我都说了我没那么脆弱。” “我真的不会纠缠你的。”她说:“我已经想开了,真的。” 梵玉卿看出她是真诚这样说的。 他应该感到放松释然。 可他的心却突然像揪扯一下,瞬间泛开说不出的滋味。 “…明天大婚,你就可以解脱啦。”少女一无所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酒,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也给他倒,梵玉卿下意识推拒:“我不饮酒。” “为什么不喝。”她一下歪头:“总不能你怕我趁你喝酒对你做什么。” 她摆摆手:“这你放心吧,虽然我是个混蛋,但也没到那个地步。” “…”梵玉卿没这么想,轻声说:“我没如此揣测你。” 她闻言,顿时挺高兴的样子,给他把酒杯满上:“那就喝吧喝吧。” “你别怕,裴玉卿,我不会欺负你。” 她声音很轻,梵玉卿几乎没有听清,等他抬头去看她,美貌的少女已经扭过头来,咧嘴有些恶劣又直白看着自己,没有一点心虚地说:“我知道我给你添过许多麻烦,挺对不起你,但我是不会跟你道歉的,我会用其他东西弥补你。” 梵玉卿一时哑然,只能低低道:“小少君…你言重了,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少女摇了摇头,只推了推他的酒杯:“喝酒。” 她的手就那么推着他的酒杯,梵玉卿无法拒绝,到底端起来喝下。 一入口,他就察觉是极烈的酒,滚入喉头,没尝清滋味,整腔肺腑已瞬间如火烧起来。 少女有些醉了,烛光和月色在她眼中颠倒,有那么一刻,梵玉卿眼前晕涩,忽然甚至想抬手去触摸她的脸庞。 少女仰头对着酒壶闷一大口。 “!”他悚然惊醒,微微抬起的手立刻放下,死死压在膝头。 “明天我们就要大婚了。”少女举着酒壶四仰八叉倒下去,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起来指向旁边的琴:“你可以为我弹一曲《凤求凰》吗?” “当年我爹就是靠这首曲子娶到了我娘。”她说:“可惜我不会弹琴,我不能弹给你听,但这是我唯一听得懂的曲子,你弹琴那么好,你为我弹一曲吧。” 疯了,是疯了。 他实在是醉透了,才会答应了她。 梵玉卿起身走到琴前坐下,调了片刻音,才弹起来。 他的琴音袅袅,如禅如吟,曾经最是清冷,可弹着这样的曲子,仿佛也不可自抑浸染上那传唱凡间千年的情谊。 少女后枕手臂躺在那里,听着琴声,轻轻随着哼唱: “以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为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是我沦亡” …… …不得於飞兮,是我沦亡… 梵玉卿忽听一声崩响,随即才是指尖刺痛,他后知后觉低下头,才发现竟碾断了琴弦。 这把他用了多年的旧琴,就这么断了。 他怔忪望着琴,脑中像什么轻轻嗡地一声,难言不详的预感还没爬上心头,对面的少女已经睁开眼,新月一样的眸子望过来,看了看琴,随意地说:“呀,看来这把琴太旧了,坏掉了。” 少女轻松的语气,将心中刚生出那股不安自然而然又压下去。 梵玉卿:“是。” 少女笑:“看来旧去的东西再好,也是旧去的了,不能再留恋了。” 梵玉卿指尖不自禁颤了一下,碰到断弦,又发出嗡裂一声低响。 他嗓子不知为何发涩:“这…” “好了。” 少女打断他,轻松说:“梵圣主,我的心愿了了,你走吧。” 梵玉卿没有动,恰是时,外面黄大监轻声禀告:“公子,长留王的车马到了。” 长留王是他特意择选的亲王,长留王年纪颇长、爱民如子,将封地治理得富庶安定,待平定战乱,将其推为凡间君王,可为中兴之主,天下百姓终可得一段长平安泰的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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