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山雀精从他头顶飞快掠过,它们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留下渐远渐轻的话:“衔蝉宗失火了,画卷被烧了!” 夜明岑大惊失色:“不好!”随即立马掉头前往云山衔蝉宗。 几枝修篁将古刹小亭院遮遮掩掩,昏沉的烛光照不透层层叠叠的竹叶,只能看到一些斑驳的影。夜明岑赶来时,只见占风碏、辛秀城、瞿胤飞以及素荣、离蓝烟、常芙等人俱在,院子稍显局促。 占风碏将狸奴戏春图取下,铺陈在地,足有一丈长,三尺宽。说是失火,实则看不到半缕火焰,画卷右偏上一角烧出了拳头大小的一个洞,边缘仍在四散蔓延。 夜明岑拨开人群道:“火已经灭了吗?” 占风碏解释道:“这正是难处,此火属阴,从里面燃起,恐怕火势滔天,竟而将画帛一并点燃了!从外面是灭不住火的……” 此言一出,离蓝烟双膝一软,哭天抢地道:“让我回去!我要救我的族人!”让一旁的常芙吓得呆住了,紧紧攥着素荣的衣衫。 占风碏早已下令教人拦住她,火势尚未可知,贸然进去只怕有去无回。 契戒箍得他手指发紧,散发着微弱荧光,夜明岑心中咯噔一声,大喊道:“有谁看见常笑了吗?”见众人纷纷摇头,几句话的功夫,火势已经吞噬了完整的一角,竟而巴掌宽大! “蓝烟别哭了,你与我里应外合,我去救人!”夜明岑曾与常笑多次进出衔蝉宗,早已知道进去的秘法,拈手起诀,心中默念一句法咒,不顾众人劝阻,纵身跃然进入了画中。 入眼之地无不浓烟滚滚,火势滔天,像要把天给烧出一个窟窿。不远处火势最盛,如同围了一道火幕,灼烧中的热浪径直贴着夜明岑的脸,还未走两步,浑身已然冒了一层汗水。 他只能用两个词形容此间: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四处听不到任何人声,只有火哔剥吞噬建筑的声音,时不时发出一声骇人的爆响。此情此景不难推测,是尸香拂衣的手笔。 若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身处衔蝉宗,夜明岑只怕自己又回到了往生楼…… 牡丹花圃被火烧成一片草木之灰,夜明岑转道经过一座小亭子,却见离凡渊横尸其中,死状凄惨惊悚,尸色僵硬蜡黄。夜明岑的心鼓动得愈来愈烈,握剑的手心脉搏狂跳,为他抚下眼皮。那腰下肋骨清晰可见,伤口齐整,是为刀剑一类利器所伤。 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恐惧的念头,即刻奔走大呼常笑的名字。 却不料前脚刚踏下亭子阶梯,脚下火势蔓延而来,如浪潮吞噬了脚下的地面,归于虚空——是画帛被烧毁的迹象,已经径直影响到衔蝉宗的地界了。夜明岑拧身朝相反方向追去,若不赶紧找到常笑带他离开,恐怕也将丧生在这片火场。 “常笑——常笑——” 借着火光,夜明岑终于在一处空旷的地上看到常笑,四周都是燃烧殆尽的梁柱,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他还活着!跪在横尸之间,满面的血沫,双手举刀架在项上,俨然一副将要自戕的模样。 夜明岑一个箭步冲进火中,牵制住他的手和刀……夜明岑只觉得五指握住了一片带锯齿的长叶,月魄刀竟而钝了,缺口无数,满是凝固的血迹,遮住了刀光。 常笑双眼犹如凝在了冰里,如鱼之将死之目,看不出丝毫波澜心绪,见夜明岑扑到身前,毫无反应。 夜明岑拉不动他的手,死命相抵,命令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放下刀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他亲眼、亲手,杀了自己刚认回的父亲和族人,以死尚不能谢罪,谈何求生。 他不为所动,气若游丝:“我想和他们一起死。” 夜明岑眼见他毫无求生意志,当即怒道:“你不能死!你想想常芙!你还有我啊!” 此言一出,常笑的瞳仁瞬间收成一线,脑海中再度想起那个声音:“师徒之伦,七星之耻!”仿佛将他的心攥紧了,双目堕下血泪,他嗓子似乎喊坏了,低声央求着:“师尊你快走啊……你我此生,只当缘尽于此罢……”说好的不再在夜明岑面前流泪,他又失言了。 “放屁!”夜明岑逐渐失了清醒,忍不住爆了粗口,“你还没听到我许你的承诺,你敢死,我也要疯了一样满世界找你吗?” “师尊……”常笑嘴上喊得哀切,手上劲儿一点没卸,反倒用尽全力朝项上送去。 “我爱你!常笑,我爱你……”突然,在这紧要关头,夜明岑说出了从未对常笑讲过的话,“不是你的错,都怪师尊没用,我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大夫,连自己的徒弟都治不好!”这话效已所见,常笑果真不忍就此抛下夜明岑,双手弃刀,紧紧拥住了他。 像是犯了滔天大错的孩子,躲到最信赖的人身边。 如同溢满了杯壁的水铺涌出来,常笑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凡渊师兄死了!他对我特别好,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爹!我的家人全都被我杀了……我的手……” 夜明岑立即劝慰道:“不!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尸香拂衣控制了!他用同生蛊控制你杀了他们,是尸香拂衣!” 常笑不想否认,平静道:“是尸香拂衣,也是我……亲手做的……”他说话声音逐渐微弱,似要睡去一般。 “振作起来,随我回去!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不能死在这里!” 不远处的地面不断地被火烧尽,脚下的实地不断缩减,眼看即将毫无立锥之地!常笑竭力提醒道:“师尊小心身后——” 夜明岑回头一看,将常笑扶起,头顶上是即将烧断的梁,脚下是逐渐缩小的地面,眼看进退无门。就在这时,身畔忽然递来一只手,天外传来离蓝烟急切的呼喊:“画帛就要烧完啦!快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们出来!” 夜明岑搂紧了常笑的腰,立即抓住离蓝烟的手,众人合力在外将二人从即将烧尽的画帛中拽出来,无不心惊肉跳。 只见常笑浑身浴血,瘫软在夜明岑怀中,生死不明。 夜明岑恍若无人地叫着他的名字,失声哀求道:“我爱你常笑,你看看我!” “我也爱你。”常笑缓缓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孰料夜明岑径直接住他的手,报以热烈的一吻。 在场众人不明所以,无不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嘴巴张得能伸手进去给舌头打个结,恨不得将自己双眼剜下。 常笑渐渐失了知觉,昏迷着倒在了夜明岑的怀中。夜明岑无心他人,毫不费力地将他托身抱起,沉稳地走出了众人视野。 常芙几乎看得木讷了,拽着素荣衣角的手渐渐松了。良久,才说:“原来我爹,喜欢的是师父父……” 那一夜,每个人的心情都如这阴雨绵绵。
第57章 51 杏花遗殇,无碍无虞
郁清州杏花醽醁楼外,夜雾渐浓,一轮圆月明亮至极,若夜魑独眼,隔雾看花,杏花盛极而落。 夜明岑一路携抱常笑疾走,手酸脚乏。胸前的金线紫藤花被鲜血洇湿,常笑靠在夜明岑的肩头,四肢如松了线的提线木偶垂在身侧。 常笑之症非病非伤,只因遭逢大难,身经雷霆之劫一般,心脉俱损,只能来此求杏花夫人的镇灵器一用。黑漆大门扃闭,夜明岑跪在门前,痛呼:“甘救此子,一世无求!” 如此叫喊了几声,莪术夫人迎门而开。 见来人是夜明岑,怀中抱着一个浴血的青年人,心下铿锵大恸,将人扶了起来。 夜明岑此来,一未做女子装扮,二有誓言在先。他答应过杏花夫人从此不再踏足此地,上回虽已食言,却不该再来搅扰,心中俱是担心,又将常笑如何成了这般不省人事的模样一并说出。 莪术夫人忙吩咐药娥将常笑接进诊室内,听了夜明岑的说辞,忙宽慰道:“你大可放心,姐姐仍在闭关期间,不会与你怪罪的——至于其他,从你上次回来之后,这里早已不兴这些破规矩了,且宽心吧……奔走疲劳,先在此间休息,常笑就交由我吧。” 夜明岑见她转身欲走,忙拉着她胳膊,道:“大师父,我已替他止血号脉,只知他心脉俱损,一定要用镇灵器,生机或有五成!” 莪术夫人微笑一番,脱手而去。 夜明岑坐在一旁太师椅中,良久,才将汹涌的心脉平复——来到此间无比心安,就算常笑半只脚都踏过鬼门关了,以莪术夫人一己之力也能将“通关文牒”撕毁。夜明岑愈发觉得自己荒废了两百年医术,渐不如人了。 药娥手捧镇灵器与止毒珠经过夜明岑身畔,径直掀开诊室珠帘进了去。 镇灵器是杏花夫人的法宝,除非自己亲自替人诊治,否则不会轻易借人。怎么今天借得如此容易?那“止毒珠”更是杏花夫人运用“以毒攻毒”的毒理时的傍身之物,可捣毁中毒者毒灶,将那余毒吸出,全数纳为己用,故而,杏花夫人习得百毒不侵的一身本事…… 可内中不是莪术夫人么?取止毒珠来做什么?难道常笑之症需要毒法治疗?再者,莪术夫人擅制香,可今天闻到的气味不大像是从前她喜欢的那一味香。夜明岑想到这里,不由得从脚底生起一股寒意,心中慌乱,忙叫住出入其间的药娥问道:“内中是杏花夫人,还是莪术夫人?” 那药娥有些疑惑,道:“少楼主许久未归,恐怕记错了——杏花醽醁楼向来只有莪术夫人,哪来的杏花夫人呢?”说罢,扬长而去。 独留夜明岑站在原地,神思横竖都在身外……溯洄儿时记忆,杏花夫人的厉声斥责、莪术夫人的轻声安抚,通通交叠穿插着出现在夜明岑脑海里。 她们长相毫无分别,只是杏花夫人多恶言,脸上常常带着凝眉怒意;莪术夫人和颜悦色,从来不会大声斥责夜明岑,对他很是娇惯纵容。 如今却被人告知,杏花夫人是不存在的,到底是自己的记忆出错,还是发生了什么怪力乱神之事? 夜明岑浑浑噩噩地瘫坐在地,忽而忆起从前一桩恨事。在夜明岑十岁生辰时,莪术夫人送了他一只雪团似的貂儿,模样可爱煞人,与夜明岑日夜作伴。 夜明岑为它取名“白雪”。白雪聪颖,有如稚童,天冷时缩到夜明岑的脖子里,贴着人的温度互相取暖。夜明岑或被杏花夫人责骂禁足,或遇难以攻克的杂症,心绪烦闷忧愁时,见到白雪总能化解愁绪。 对幼时的夜明岑来说,白雪就像是一个随时伴他左右的朋友,即使不说话,可夜明岑懂它的眼神。 见到吃食炯然,见到夜明岑就欣喜,见到杏花夫人时则多不善。 某一日,夜明岑被杏花夫人打手心,双手捧出笔直,不敢稍有松懈,掌心辣疼欲裂,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白雪急地“吱吱”乱叫,竟而飞扑过去咬伤了杏花夫人的手。杏花夫人秉性古怪歹毒,一手捞起白雪举过头顶,将它狠狠摔在地上。白雪大叫一声,在地上挣扎抽搐了几番,便如此丧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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