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船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同伴对他扯出一个笑,他的眼睛是一种无机质的黑色。如果凑近了观察,会发现上万只小眼睛挨挨挤挤地排列在一起,构成了漆黑的瞳孔。 是的,他不是他,而是“它”。 难道没有人怀疑过吗?整个星球的虫族几乎把所有人类都绞杀干净了,又怎么会留下漏网之鱼。让他能够穿过虫海,成功割下虫母的肉呢? ——当然是因为,这也是个陷阱呀。 带着我身体的一部分,返航吧。 带我去往你们的巢穴,让两个文明在我的卵巢中重新孕育! 在黑暗而死寂的宇宙中,虫母投来了祂的目光。祂臃肿的身下,新的虫族正在诞生。获取了人类的基因之后,新的虫族有着人类灵活的手,和为战斗而生的虫态身体构造。 这一艘庞大的星际战舰,沉默地在无边星海中航行。 那不是一艘船,这是一座航行的墓碑。 上面只有最后一个人类,和宇宙第一只拟人态的虫族。 他们都没能抵达终点站。 最后的幸存者在巨大的绝望中发现了真相。我们是人类的罪人,他痛苦地想。我们把人类的基因带给了虫族! 绝对不能让虫族发现人类的方位! 这是他第二个想法。 他关闭了星舰的导航系统,也关闭了所有对外发射信号的窗口,重新启动了自毁系统。 真面目败露的虫族被反锁在主控舱门外,正褪去伪装,用恐怖的足肢疯狂砸门。最后的船员颤抖地在甲板上刻下自己最后的遗言,甚至还没来得及落下最后的感叹号,就被追上来的“人”用利爪往后拖拽,尖锐的刻刀在甲板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紧接着血流了出来,一点一点,填满了刻痕。 在他的宗教信仰中,自杀会被耶稣拒绝升上天堂。那为了阻断敌人的阴谋,用同归于尽的方法会被允许吗?上帝会宽恕我吗?圣母会亲吻我吗? 妈妈,原谅我。他在临死的幻想中哀求,这是我的罪,我要用新的罪去赎罪。 于是,阿芙乐尔号驶向了地狱。 * 自爆中解体的阿芙乐尔号一部分被新的虫族打捞了回去,一部分碎片漂流在宇宙中,成为了新的宇宙垃圾。只剩下主控台,因为构造类似于黑匣子,保存了下来,穿过黑洞,被塔斯马尼亚星的引力所捕获,带着意外保存完好的虫母肉坠入它的湖底。 又在八百余年的沧海桑田变换中,被冲刷来的土壤所覆盖,被一层层泥土给掩埋。 在塔斯马尼亚星作为旅游星球的日子里,无数人从它上面踏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欢喜与好奇,熙熙攘攘的人间就在它的坟墓之上。 如果不出意外,在塔斯马尼亚星的旅游资源枯竭之前,它会一直这样安静地沉睡在地底,用和平的欢笑装点阿芙乐尔号的梦乡。 ……直到十年前,新的虫族踏入了塔斯马尼亚星。 塞基率领的小队与第七军团的边巡小队狭路相逢,他们在纠缠中,双双迫降星球表面。 十几架机甲同时撞击地表,跟陨石撞地球有什么区别?! 甚至双方都死伤惨重。 巨大的冲击力,把地表的土层撞得移位,探索舰的残骸也发生了二次伤害。装着虫母肉的生物储藏器骨碌碌砸下来,裂了一条缝,无数昆虫被吸引而来,钻进裂缝中去,又被这团活性的肉消化掉,粘液低落在甲板上,又混入了湖水里。 这团活性的标本吃空了地底的昆虫,它开始膨胀,从缝隙中挤出去,又被扑上来的老鼠和蛇撕扯断。 它们撕咬着捕获到的蠕动的身体组织,也被这团不可名状的肉给吃掉,也变成一团蠕动的白色的生物。 它们滚落进湖底。 塞基从重击导致的昏迷中醒来,高速进入大气层导致机甲落点燃起了火焰。他从机甲中爬了出来。 然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 年轻的蝴蝶茫然地感到了血脉中的饥饿与亢奋,虫母时代已经消逝了几百年,年轻的雌虫只以为这是雄虫的信息素。 而他面前,只有一个人类。 一个身上血流不止的,却举着枪对准他的人类。 塞基望着人类身上的血,感到饥饿。 这种饥饿和一开始的饥饿其实是不一样的。但塞基分不清楚,虫族从来都分不清楚食欲与爱欲,更别提饥饿与饥饿之间的差距。 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只雄虫。 他以为这是命运的赠礼。 * 夏谌也在看直播,其实东区的高层基本都在关注虫族队的直播间,连自家朝晖队都来不及关注。 他们眼睁睁看着虫族一落地就像被唤醒了本能,朝着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赶去。 有人低声道:“原来真的是这颗星球上有问题。” 也有人无动于衷:“当年虫族向我们讨要所谓的雄虫时,不是就把所有基因检查都做了吗?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类。当时我们怀疑的是那只虫子感官失灵了,现在发现是这颗星球的问题,那又怎么样?有区别吗?” 没有任何区别。 无论是什么原因,被虫族压着打的人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丝可乘之机,好不容易打入虫族内部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从塞基错误地指认人类为雄虫的那一刻开始,事情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结果了。 夏谌一直保持沉默,他从朝晖校历中抽出一张照片,每一届参与联赛的校队选手都会有一张大合照,被学校珍藏在校历之中。 他那一届也有过,姬羽之这一届也有。 但他抽出来的那张照片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另一届。 朝晖军校不像白榄联大那种草班台子,他们每一位选手都是经历激烈的斗争胜出的。那一届和每一届都一样,在纪念星的冰天雪地里进行拉练,并在拉练的最后一天宣布参赛人员。他们会留在纪念星,由学长学姐带领进行特训。 夏谌就是那次的光荣校友、学校白嫖来的苦力教官。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就站在红墙之下,身后是硕大的校训。 [永远追逐太阳!] 夏谌指着标语,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稚嫩的脸,他说:“我的名字就刻在校训之下,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你们昂首挺胸地把自己的名字也刻进校训。”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意气风发地对学弟学妹们扬手。“我就祝大家,成为追逐太阳的人吧!” 欢呼、掌声、口哨,以及学弟学妹们攒动的身影,都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可是他还是记得那么清楚,记得那一天在北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打在灰白的校训之上。 后来他无数次后悔,他不应该说那句话的。 追逐太阳的夸父力竭而死。 靠近太阳的伊卡洛斯粉身碎骨。 这是一个诅咒,不要、不要靠近太阳! 或许他真的不该说那句话的。 谁能想到,竟一语成谶了呢? “说够了吗?”姬羽之的母亲姬恒脸上带着深深的厌倦,她起身,撑着手身体前倾,环视一圈。眉骨锋利,如刀一般割过所有人的眼睛。和她对视的人纷纷低下头。 “你们把我叫来就为了说这些?”她毫不客气道,“当年我难道没有警告过你们吗?我没有投反对票吗?但是他妈的逐日计划是林洛自己提出来的!我们反对有用吗?他自己想去谁拦得住?” “我当年也是站在这里,跟你们所有人说,不愿意让我们的同胞被帝星诱骗去牺牲,就跟他爹的帝星开战。你们不同意,你们觉得不到时机,可能会被虫族和帝星两面围剿。”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知道有今天当年就能让他不去?”她讥讽一笑。 十年前,坠机的塔斯马尼亚星上,距离事故现场最近的是直属中央的第一军团。他们在塞基的阻挠下成功救援走了幸存者,包括被误认为是雄虫的林洛。 这导致当虫族向人类发难,讨要雄虫的时候。当事人在第一军团——帝星方面的掌控之中。所以东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给林洛灌了什么迷魂汤,或许根本不需要灌,这个年龄的青年,一腔热血就等待着抛洒。 他主动提出了“逐日计划”。 朝晖军校的校长恳请第七军团的人不要送林洛去死:“这根本不是一个潜伏任务,这就是谋杀!他是人类啊,那只虫族一定是出于报复心理才这么做的。” 是的,无论怎么基因检测,他都是人类。 人类方百思不得其解,这瞎子雌虫怎么还能乱勾八认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高层其实不在乎真相。这是一场赌博。区区一条人命,是最小的筹码,甚至上不了桌。赢了,他真的成功混进去了,那就是人类的幸事。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一条轻飘飘的人命。 和一吹就散的蒲公英也没有两样。 或许等他牺牲后,政治家们还可以拿他的葬礼来一场盛大的政治作秀。 于是为了迷惑虫族的认知,争取更多的时间,生物实验室也入场了。在遥远的东区,他们一无所知。 老校长恳求夏谌、恳求她,恳求所有东区高层,不要让他的学生进行无谓的牺牲。却不知道此时换血的针已经扎进了年轻人的体内。鲜血汩汩地流出,又汩汩地注入,就像他从这一刻彻底掉了个方向的人生。 姬恒看着头发斑白的老师。她一直站在鹰派,主张不放弃任何一个同胞、实在不行就跟帝星开战。林洛非要去当间谍又怎么样?到时候把人抢回来,打断腿关在小黑屋里,让他物理冷静一下,就不会热血上头了。 姬恒很想说她从来没放弃过,只是除了开战别无办法。而人类联盟九个军团,除去不能妄动的边区军团和南区反暴军团,处于中立或偏帝星的有四个军团。光是帝星直属就有两个军团。 而东区只有第七军团。 为一个人,1v4,值得吗? 又负责任吗?所有人都极力想要避免战争,战争的下场就是纪念星。自治战争的血淹没了纪念星,所以东区人叫它红场,那红色是洗不干净的血啊。 战争不是胜利,不是攻城略地,战争只是死亡。 那么多,那么多的死亡。 多到能把林洛淹没,他承担不起这么多死亡的重量。所以他宁死也不愿意家乡为他一个人而妄动干戈。 只要让他去当这个“英雄”就好了,不是吗? 林洛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理想的光芒,他亲吻自己的校徽,对自己的恩师说:“老师,我也想做一个永远追逐太阳的人。” “我知道间谍没有什么好结果,更何况我还是去最危险的虫族。但是老师,前线的战士每天都在牺牲,我也只是其中的一员而已!”
161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