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曼努埃尔谨慎地挑选了最端庄的开场词。 这是为了后发制人,给对方开口表露目的的机会,这样才能更好地掌握主动权。他对自己严肃地说。 燕屿随口先谈起了前线的战事:“现在的形势一片大好,人鱼的支援已经到了尽头,他们毕竟不能为了异族打空自己的家底,我想大举进攻就在不久后了吧?” 原来是谈公事。曼努埃尔不自觉松了口气。 但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因为燕屿接下来的话几乎把心思摆在了他的脸上:“那结束之后呢?新政体你有一个构想了吗?” 谈完了我未来的规划,是不是就可以顺势说出你的未来规划——回人族? 曼努埃尔轻微地偏了偏头,视线移开一秒,但下一秒又若无其事、有条不紊地回答:“的确想过。外族那些军团长认为我想合并雄保会和雌虫议会,建立起一个权威的虫族议会。不过我想改的不止这些。”他顿了顿,“我想重组军团,按照职能、分门别类,由中央机构任命。而不是按照血缘与种族组成军团。” 燕屿讶然:“中央集权?” 是的,削弱地方(放在虫族就是族目)的军权,把任命、调遣军官的权力集中在中央,这就是典型的加强中央集权措施。让士兵从认将领不认雌虫议会,转变为认系统性的命令,而不认私人的将领。若说原本是一姓(族)之军,军制改革后,才能称为虫族之军。 燕屿拿军阀来形容虫族军团,曼努埃尔竟然就真的敢拿对付地方割据势力的手段来对付他们。这真是……太大胆了! “这会很难,就算是现在跟着你的盟友——甚至鳞翅目内部都会有很大意见。” 毕竟动军权,这不就是在动掌权者们的命根子?!更何况虫族这样,集武装组织、割据势力、民间政府、血缘宗族、生理性排异等一系列buff于一体的封建糟粕集合体,单独拿出一个来,都够人类头大个几十年的。全部加在一起那还得了,这是养蛊养出个超级病毒来了。 碰一下就要爆炸的东西,曼努埃尔居然想直接下狠手铲断?! 谁看了不说一句年轻人就是敢想啊! “不过,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如果在新政体成立之初都不能彻底改革,那之后就更别想有机会了。” 只是,看样子等彻底推翻旧势力后,虫族内部还有得乱。燕屿若有所思。 前不久,他收到地球传来的消息后,几乎是立刻有了想法。人类、虫族、智械,目前星际三大势力之一。而现在他手中几乎有每一方渴望的东西,岂不是大有利用空间? 这些天,他就是在忙着和东区对接。 想知道那些意识数据是否有价值,要等地球的专业人士验证,这需要时间。他实时跟着进度,在得知有价值后,立刻联系了夏凛月,让他封锁消息。 夏凛月没有这个权限,但他能够联系到东区最高领导者。 这些天,他就是在忙着和夏谌密谈,基本已经谈拢。而今天过来,则是想打探一下虫族的后续,方便调整一下自己的规划。 曼努埃尔敏锐地听出了点什么,盯着他问:“那你呢,你要回人族了?” 燕屿直觉这话里多少有点情绪,但不太确定,因此谨慎地观察他的神色,试探性:“我以为你不会想让我继续留在虫族,至少在新政权稳定之前应该会想让我避嫌……不是吗?” 曼努埃尔冷冷道:“是吗?你还知道避嫌呢。” 阴阳怪气属实沟通的一大困难,大大增加了沟通成本,比如现在燕屿就有点摸不准曼努埃尔阴晴不定的情绪。 但想到某个他刻意忽略的事,他又有所明悟,恐怕曼努埃尔的确是想让自己留下来,这是爱的本能。可燕屿只能故作不知:“你我都清楚。如果我留在虫族,一旦有机会,我还是会做手脚的。” 曼努埃尔冷言冷语:“那就让你没有做手脚的机会,囚禁、废掉行动能力——这不是很简单吗?”他站了起来,心烦意乱,居高临下命令道:“你不许走,在你还清你对母星犯过的罪之前,你别想解脱。”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恶劣冰冷,轻车熟路地威胁:“更何况,如果你不留在这里看着,谁知道我会不会用外部战争转移内部改革的矛盾呢?这一套,你也熟悉,对吧?” 诛心之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但释放的毒汁,却没有带来预想中恶意的快感,反而更烦躁了。他对自己说,是燕屿几次三番违背诺言在先,他用任何手段讨债都是应该的。 就在他拂袖而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呼唤:“……曼努埃尔。” 燕屿是真的无奈,就像结婚之初他最初对曼努埃尔说的那样,这是一段纯粹的政治联姻,为利益聚合在一起,也终有为利益而分开这一天。因此在这场婚姻里再如何机关算尽,他也毫无负担。 可是如今掺杂了不清不楚的爱、亏欠和怜惜,就变得含糊不清了。 他知道他们彼此在一起不算世俗上的良配,他们的人生中,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多了去了。就连曼努埃尔想要留下他,也只能用冰冷的利益当做理由。 爱甚至不足以说服他们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曼努埃尔能找到更好的另一半。享受真正健康的爱,而不是陷入泥潭一样的、畸形的、丑陋的关系。这混合了憎恨的东西,真的算爱吗? 那他对曼努埃尔有爱吗?他想应该是有的,正因如此,正因为他知道正常的爱是怎样的,正因为他希望曼努埃尔幸福,所以他反而希望他们分开。 但曼努埃尔却正好相反。他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更何况健康的爱。他见过的爱是什么呢?雌父的无望的爱,前任首领塞基奉献与逼迫并存的爱。 正因为他不懂爱,他不知道爱拥有如何摧枯拉朽的伟力,所以他看不见未来,他只想要盲目地满足现在的欲望。 亲密的欲望,陪伴的欲望,占有的欲望。 他是一头蒙昧的野兽,野兽才不会考虑未来。但人类怎么能不去看、不去想?倘若无视未来的风险,就这样闭着眼睛爱一天是一天,等以后风云变幻,假以时日人类和虫族再起争端,他又该如何面对曼努埃尔?他真的不会借用他们的爱去为人类谋取利益吗?到那个时候,只会让曼努埃尔伤得更深,只会让他重蹈他雌父的悲剧。 他不想考验人性,不想考验爱,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变得那么狼狈。 有时候相爱不一定要在一起,他们这样的关系,分开或许才能避免爱注定腐败的未来。 燕屿前所未有的诚恳:“我们需要聊一聊。” 曼努埃尔不想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而燕屿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嘴上不停:“关于我们的未来——我不可能继续留在虫族,你有你对未来的规划,我也有。我答应过你,会和你共同承担虫族未来的责任。曼努,我没想过逃,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你听一下好吗?” 曼努埃尔虽然没有回头,但也没有继续走。和他紧扣的那只手就像大象脚上的镣铐,大象可以轻易挣脱,但在它心里,那是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 燕屿便继续轻声说:“你还记得白榄联大吗?” 曼努埃尔耳朵动了动,他当然记得。白榄联大所处的白榄星区,位于虫族与人族的交界线,作为迎回雄虫的补偿,人类划了一片星球进去,虫族也划了一部分。 “现在那片星区在法律上属于我,如果我属于人类,那它也属于人类;我属于虫族,它就属于虫族。但如果拒绝加入两边籍贯,那我就是无政府人士,法律上那片星区也就是属于无政府的独立星区。” “新政体和人类要重新展开一轮和平谈判,如果顺利的话,把两族剩下的接壤边区一起划进来,那它就会成为一个——” “战略缓冲带。”曼努埃尔冷冷接话。 燕屿默认了。 战略缓冲带是什么意思呢? 缓冲地带,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对外扩张大国,在力量处于相对平衡时期,为避免彼此间直接的武装冲突,擅将介于它们之间的小国划作缓冲地带。比如波兰就是德和苏的战略缓冲区,乌就是俄和北约的战略缓冲区,外蒙就是中和俄的战略缓冲区。(1) 有了缓冲地带,一个大国想要进攻另一个大国,就必须经过它,这就留给了另一方反应的时间。并且如果双方都没有谈判余地,那么战争很有可能就发生在缓冲地带上。 对双方而言,战争不是发生在本土,不需要自己去善后,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平民百姓死在战场上。这其实是一件很有利的事,但对于缓冲地带本身而言,它是很无奈的,和平时还好,只是发展受到制约,一旦战争爆发就会沦为第一战场。 但如果缓冲带本身就是从两国身上划出来的一片地,上面生活着两国的子民,那情况其实也没那么危机,反而会成为双方的润滑剂。 要燕屿来说,这应该是互市和战略缓冲区的结合品。 纵然危险,但如果坐镇其中的主事人与两国高层关系密切,风险也是可控的。这就是他最近费尽心思提高自己在虫族影响力的原因。 曼努埃尔的关注点不在于对于大局而言,这个决定多么正确、多么伟大。他只注意到燕屿的未竟之言——要推动这个危险的缓冲带完成,他必须以自身担保。也就是说燕屿绝不会留在虫族了。 感觉到拽住曼努埃尔的手不知何时被反客为主地抓住,越收越紧,燕屿不动声色安抚性反握:“这只是其中一个决定,最主要的是我认为白榄联大需要继续开办下去。” “虫族需要学习社会建设的经验,人类也需要修生养息。我想要的不是人类霸权。盛极必衰,没有哪个文明可以长长久久地霸权。战争只会导致两败俱伤,合作共赢才是正确的路——求同存异,和平发展。宇宙很大,容得下两个文明。” ——除此之外,这也是燕屿尽最大努力在私人情感和家国大义中找到的平衡了。其中蕴含了太多无法明说的妥协。 “而这,需要两族人民弥消偏见、共同努力才能达成的。” “但两族矛盾由来已久,更别提虫族侵略扩张的本性了。只靠我一个人的影响力,哪怕加上你,要拉住两个文明的缰绳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白榄联大的扩张势在必行。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让大学作为历史的先锋、交流的窗口,孕育出新的思想浪潮,我想这是最根本的措施。” 他说的好正确,好官方,好正义凛然。 可是这个完美的计划里,没有曼努埃尔的余地。 在燕屿的设想里,他是什么?恐怕只是“虫族高层和合作者”吧。他凭什么自顾自决定好离去,又规划好他们互不交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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