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犹如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一般定在原地, 被宽大袖子遮住的手死死撰在一起—— 他没想到言翊来到这里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似乎含着太多的感情。 像爱。 也像恨。 他实在是太过紧张, 以至于在言翊发出声音之前他甚至不敢去直视言翊的双眼。而言翊的这句话更无疑是在平静的深潭里打了个没有尽头的水漂,散不尽的涟漪将谢明浑身的血液都漾得沸腾起来。 言翊来得要比他预料的要快上许多。 却来得巧。 正好是在他狼狈到连自己的佩剑都唤不回来的时候。 谢明张了张嘴, 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自己被伤了,就好像是在跟言翊撒娇诉苦;但若说不是, 便是在明面上又骗了言翊一次。毕竟他是想死, 不是想对自己施与没有必要的折磨。 他们之间的信任本身就已经趋近于无,更何况他现在并无任何立场,即使他是言翊口中的主角之一。 所以他只是红着眼睛朝着言翊回看过去,眸中千言万语, 就这般化在空气里。 而言翊。 那掷地有声的质问完全是遵循着他的本能,所以在他话音刚落地的刹那、在他和谢明正正对视上而后意识回笼的瞬间,后悔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烧起来。 谁伤了谢明同他有什么关系? 谢明死了才好。 他最是巴不得谢明去死才是。 于是他率先冷冷地挪开视线,看向一旁正拿着落雪看好戏的微昊:“你没死?” 那日万象宗一战他分明将微昊的躯壳毁得连个人样都看不—— 心中的思着几乎是戛然而止,言翊的视线又冷了一个度,像是恨不得在这里直接将微昊的魂魄都盯穿才是。 他那么聪明,连着那么多线索,想必什么都想明白了。 “微昊和术风共居一体,当心。” 谢明瞳孔内的人影仍旧没变, 只是他神色更为落寞了一些, 以至于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卑微不少。 听得一旁的微昊笑得几乎要直不起腰。 他笑得那么痛快,似乎是要把眼泪都笑出来:“谢明……你也有今日啊?” 他缓缓挺直身子, 正色道:“因为杀了一村子人而愧疚成这样,老实说, 你若是稍微没有良心一点,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伙伴。” 谢明张了张嘴,正欲冷冷说个滚字,一旁的言翊却忽地冷笑着开了口:“他还需要多没良心才能达到你口中的‘稍微没有良心一点’?” 苍云剑的剑芒映得周围似乎是亮了一个度,大山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感应到了老朋友的气息,发出微微的震颤。 言翊却像是没发现似的,苍云剑的剑锋一边对着术风一边虚对谢明。 他看起来像是没有感情的决绝中立者,好像那两边但凡谁动一下,他都可以让那其中一边的剑锋直取对方的性命—— 如果不是他的手其实微微在抖的话。 透亮的剑面隐射出他闭上又睁开的眸子,寒光将他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收于剑鞘里。 其实本就不该那么多废话的。 对微昊,对谢明都是。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微昊和谢明的出现于言翊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后者或许被愧疚折磨,想以命换取千重佛陀的消失,听上去似乎格外高尚,但站在言翊的角度,这都是谢明本就该做的。 且甚至还不够,他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跪着面朝小溪村废墟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去祈祷能获得那无辜的两百多人的原谅。 而微昊。 没有任何理由,他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林间响起苍云剑的剑鸣。 寒光似乎将半空中的结界划开了一道口子,言翊手腕翻转,剑锋直朝着微昊飞速掠去。 而在言翊动的下一瞬,谢明眼眸一沉,脚步挪动之间,手上已经多了一根临时折的长枝。 两人都不是傻子,在此关头,当是先解决眼前这不人不妖不鬼的怪物再说。 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许是几句话便可以结束的事情。 一个定然会往对方剑上撞得毫不犹豫,另一个对对方会毫不犹豫往自己剑上撞毫不怀疑。 毫不犹豫。 毫不怀疑。 若是预料得不错,这约莫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这般默契。 一白一蓝两道光影所含的力量实在是过于强大,在朝前突刺时于地面留下了两道甚为可怖的深坑。 剑尖和树枝离微昊的咽喉都仅仅只有毫厘之差,但无论他们怎么加快速度,那尖端却始终无法再离微昊更近一步。 微昊一边向后退一边笑:“我还想看着你们你死我活一番,怎么我话还没说完,你们便齐齐朝着我杀过来了?” 两人齐齐朝着微昊一剑挥去。 气息截然不同的两道剑气以包抄的形状朝着微昊突过去,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包抄是躲不过的。 言翊本就是天才,再由谢明一手带出来,二人之间的默契非常人能超越理解,即使中间空出来了十三年。 时光荏苒,人会变,但招式不会。 先前言翊的剑魂不在身上,跟上谢明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如今谢明的剑不在身上,他又有了自己的佩剑和剑魂,在某些不是靠着纯粹的灵力对抗上,他和谢明在一起,便是有些无敌的架势。 那剑气路线变幻莫测,微昊微微怔了怔,随即一个点地站住脚,手心黑光涌出,直接靠着蛮力接下了这两道剑气。 躲不过,那便干脆拦下来。 可以用灵力解决的事情,便不需要采用什么很复杂的方法。 可那黑光才刚漫出来,便被更为强烈的白光逼回去了。 某一瞬间就连言翊也被那白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迫不得已将眼睛微微虚上,转头的刹那,只看到了谢明从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侧脸。 上一次谢明使出全力的时候,是在清净山的时候。 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关于清净山一战的描写其实有很多,真真假假难以辨别。但有一条确确实实是真的—— 在谢明还有力气的时候,清净山的所有人,从未见过谢明完整的身影。 他实在是太快了。 剑修之道,唯快不破。 手中的剑只要够快,敌人便没有反应的机会。 不似刀那般有一侧始终平缓,剑的两端都是锋利的。 剑锋对着敌人的时候,自己也对着剑锋。 这是谢明以前选择修剑的原因。 义无反顾,剑一出鞘,他和敌人之间,便只能活一个。 强到一定境界比拼的其实是修为和灵力当然没错,但如果光靠这个,那这个世界上的各条修路便没有意义了。 剑招的奥秘在于其千变万化,让人琢磨不透,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去应对。 谢明只要不给微昊输出灵力的机会便可。 不知何时从侧后方袭过来的长枝被微昊两指夹住,他微微叹气,使了力将谢明很拉至身前,笑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落书巷那里见到的那尊石像?” 谢明也没反抗,任由微昊将自己拉至身前:“你是说那尊四不像?” 微昊偏头,又躲了言翊从后方刺过来的苍云,也没看他,只是挥手一道黑光将其逼至一旁:“对,那上面的,是我的嘴唇。” 谢明微微挑眉。 “还有。”微昊瞥了眼一旁还想继续上来的言翊,冷冷道:“那石像手上的书不知道你看了没有?” 谢明转了一下手腕,没说话。 微昊:“我给你所有的招式都换了名字,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话音刚落,白光和黑光同时爆发,谁也不让谁的情况下,周遭响起剧烈爆裂声。 言翊抬起胳膊挡住了眼。 周围扬起来的尘土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阳光被那黑色的结界拦在外面,一刹那,言翊甚至以为已经被送进了地狱里。 但他觉得有些不甘心,觉得仇人在世,自己先死了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小溪村还没有得到一个公道的两百多名亡魂。 于是他叫了一声谢明的名字。 声音很小,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像是不太想被人听到,思着之间,又不知道自己开这个口的意义在哪里。 “我在。” 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些许安抚的力量,让言翊悬着的心瞬间跌了回去。 “你还没死。” 不是问句,听不出感情。 但带着些许倔强。 “嗯。”谢明从那黑暗深处缓缓走出,手里拿着落雪,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杀了微昊我再去死。” 言翊:“……” 千言万语都被这句话堵住,言翊盯着谢明,片刻后又挪开了眼。 林间又传来一声耐心消失的叹息:“谢明,你当真是……烦人得紧。” 谢明拦在言翊身前,听到这话并未反驳,只是面无表情,一剑劈开尘障。 那手顿于空气中,像是被蒙上一层水雾。 看样子是又要下上一场雨。 “摘花踏叶时随便想出来的招式而已,你研究透了又有什么用?我平时根本不用。”谢明笑着,手中落雪像是不受控一样震颤,“十三年前我能随随便便就创造出一套你这辈子都难以理解的招式,你凭什么觉得,如今的我就不行?” 空气里有阵阵血腥味,但闻起来,又像是比普通的血更为浓稠黏腻一些。 泛黑的血顺着手指滴落在地上,又被土地吸收,只留下一片难以发觉的湿痕。 微昊从地上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拿着自己还在流血的手掌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那声音沉闷,听上去像是在人身上压了块搬不开的石头似的。 言翊蓦地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他几乎是反射性地一剑挥过去,又趁着那剑气飞掠过去的刹那猛地将谢明拉在了身后,企图用自己的背部去拦下那让他觉得恐慌的东西。 约莫没人能理解言翊为什么会这么做,就连言翊自己都不知道。 拦在自己身前的人是自己的仇人,两人的身体就算是隔得再近,也无法挤平那拦在两人中间如天堑一般的大山。 可偏偏他就是很怕谢明受伤。 他想让谢明去死,但他又舍不得。 所以那一刻,言翊的世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的真心滴着血,滴滴都在谴责他不负责任,去保护一个毁了他一生的男人。 谁都不懂。 除了谢明。 所以他在言翊将他抱住的刹那将人死死回抱住,同时脚底法阵大开。落雪横在言翊和那把闪着黑色闪电的长剑之间,把危险死死隔绝在了白色光罩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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