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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纵骄狂

时间:2024-11-09 14:00:07  状态:完结  作者:群青微尘

  楚狂目光飘忽,似在看远方。其实这几日来,他心中时时在琢磨一事,他是为了实现师父的遗愿,方才在蓬莱盘桓,欲找到师父所说的那人,将其带出蓬莱。可他的记忆真的无半点差错么?

  他的脑门曾被箭镞扎过一回,自那以后脑海里便似灌满了糨糊一般,时常忘事。近来他头痛愈发剧烈,不禁对自己产生了疑问,师父真在临死时对他说过这话么,是不是他记错了?即便真说过那话,他又是为何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一定要带方惊愚出蓬莱”?

  楚狂从来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且此时那困扰了他多年的头痛再度涌将上来了。于是他甩甩脑袋,对厉声质问他的小椒道:“是,我就是这样忘恩负义。那姓方的不在,我在这儿做工还能领到什么银子?”

  “我也能给你发工钱!”小椒凄声叫道,“在觅鹿村时我见识过你的身手,你既功夫高强,为什么当日不出手帮扎嘴葫芦一把?为什么不去救他?”

  楚狂耸了耸肩:“我为何要去救他?他是我什么人?”

  “他是曾从人牙子手上将你赎回的人!多少也对你有一饭之恩……近段时日便是蓬莱三年一度的刑戮之期,扎嘴葫芦会死的!”

  “那也仅是一饭之恩。”楚狂道,“我先前倒真想带他出蓬莱的,但如今他被仙山卫捉走,押在内监,那儿里里外外围得铁桶也似!你让我去给他送牢饭还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救人?想得倒美。”

  小椒噎了声。她不知楚狂的来历,只知他在觅鹿村时曾展现过一手神箭法,功夫深不可测。眼下头项亡故,方惊愚被擒,楚狂就是她最后的希望。而今这最后的希望也要自指缝间溜走了,她自然老大不愿意。

  然而她阻拦不了楚狂,只得眼睁睁地看他走出了院门。任她如何大叫:“回来!楚长工……你这白眼狼,给我回来!”楚狂都未回头看她一眼。

  楚狂走到了闾肆里。

  门楼水巷,灰墙黛瓦,这些景致已熟悉得令他生厌。他曾在若榴树荫里踅过蓬莱的每一条街巷,如一粒微尘般四海为家。

  这时他的头忽开始剧烈地痛了,他抱住脑袋,大声呻吟,禁不住跌倒在地,发羊角风似的抽搐着。行客们畏惧地绕道,直到许久之后,头痛渐息,他才慢吞吞地爬起。

  待头痛好些了,他佝着背,慢慢走到摊棚前,买了些蒸梨枣,踅到涸水的桥洞里坐下,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蓬莱阔大,他要去哪儿找那师父所说的人?何况兴许师父的那愿望都是他的脑子凭空造出来的。打一开始,他便没有活着的目的和缘由。

  要带一人出蓬莱不过是他的臆想,而他要带走的那人是方惊愚——这事也不过是他的发病脑子里生出的幻觉。

  这时头痛再度发作,楚狂丢下油纸包,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脑壳似被金瓜捶裂一般剧痛,无数光景宛若洪流般涌入脑海。他总在头痛时看到莫名其妙的画面,有些似曾发生过,真实得纤毫毕现;有些却虚渺如雾,可望而不可即。他看见片刻之前的小椒干啼湿哭,对自己大喊道:“你一定要去救方惊愚!”

  他凭什么要去救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他为何在见到方惊愚的第一眼时就认定那是自己要找的人?

  光影变幻,他仿佛置身于鎏金幄帐里,这地方他已梦见过数回。飘荡着的蒸酒香,掷骰时铜子儿的哗哗声响,他感到自己似是受了极重的伤,躺倒在地,一枚投壶时用的金鹫羽箭忽而滚到他手边,他虚弱地拾起来,握在手里。

  楚狂呻吟一声,双目紧阖,意识仿佛坠入漫漫长夜,他昏死了过去。

  ————

  楚狂做了一个关于许久之前的梦。

  九年前,地肺山大帐。

  此地与迎恩门相去不远,与瀛洲更只有一水相隔。虽朔风徘徊,日薄云淡,甚是寒冻,然而因有仙山卫驻守,可常得天恩泽被,酒肉不乏。不少蓬莱势家子弟常在此地混个面熟,以求军功。

  玉鸡卫走进大帐里,今夜正办一场庆功筵宴,帐中灯火通明,排箫羯鼓齐作。几位着彩绘鲨皮甲的公子哥儿正在掷骰赌钱,吆五喝六,有些人在投壶,接连几次都是倚竿,酒坛翻倒了一地。

  公子哥儿们见了玉鸡卫,慌忙恭敬地站起,有人怀里还搂着掳来的瀛洲女奴。女奴们多着小袖长裙,有些方才同人办完事,衣衫半褪,脸上红晕未散。公子哥儿们打揖道:“见过玉鸡卫大人!”

  玉鸡卫呵呵一笑,伸出掌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坐下:“不必拘礼。今夜你们要怎样胡闹皆成,酒和美人都够么?”

  “够,够!”众纨绔忙不迭点头,得了玉鸡卫的令,他们继续花天酒地去了。玉鸡卫走到大帐中央盖着鼓鸟皮的交椅上坐下,吃了一口酒,却见帐中地下倒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遭人虐打淫辱过,亵衣敞着,身下一片泥淖,伤口惨不忍睹。他头上流着血,双目无神。几个纨绔子弟踹他胸腹,他也全无反应,便似一片破布。翻过身来时,玉鸡卫望见他颈后烙着犬纹,是奴隶的印记。

  玉鸡卫蹙眉半晌,方才想起这是个低贱的钳奴,因家中犯了大过,便被捉去做了娈宠。昌意帝对此人甚是深恶痛绝,竟下令莫要轻易了结,要以这折辱心性的法子剜其心,洗其髓。于是这少年便辗转于势家权贵床榻,被纨绔们耍得腻了,又丢来军帐里做个猪狗不如的舆隶。

  玉鸡卫暗暗回想初见他时的情形,那时他尚是个冰雪聪明、负气含灵的俊秀少年,便似郁翠亭亭的修竹,可不过一年光景,便被摧折得仿若一片淤泥。

  兴许不过几月,他便会一命呜呼了罢。但身为先朝暴君之子,死于千刀万剐的酷刑与死在这漫长的折磨中又有何区别?

  玉鸡卫噙了一口酒。这时一个公子哥儿擒起了那少年腕子,作势要入他,然而少年却忽拼力一挣,摔倒在地。

  “这贱奴才!”公子哥儿大怒,捉住他发丝,将他脑袋往地上掼。玉鸡卫的目光却被少年引了过去,老人缓缓放下酒樽。

  “白帝之子啊,你今日遭逢此难,心中可有怨怼?”玉鸡卫问道。

  那公子哥儿听得仙山卫发话,立时冻僵了似的,不敢动作。那少年颤抖着抬头,血染红了他的额,那无神的双目忽颤了一下。

  “当然……有了。”少年虚孱地道。他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便会命赴黄泉。

  “呵呵,可如今的你已是阶下囚,对此无能为力。你既生为暴君遗孤,哪怕你这辈子未行一恶,也会成为蓬莱不可不除的祸患。你若要怨,便去怨你生父白帝罢。”玉鸡卫道,唤出了那少年的名字,“方悯圣。”

  方悯圣伏在地上,低低喘息。

  他身负重伤,发着高热,在历经长久折磨之后,他的神智已然不明晰。他也深知如今的自己肮脏卑贱,等着他的只会是比十八泥犁更可怖的煎熬。

  然而此时的他却在发笑,笑声愈来愈大。玉鸡卫眯起了眼,只觉难以置信。那黯淡如死灰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焰苗,方悯圣的目光仿佛能将自己灼伤。

  那对瞳眸一只漆黑如墨,另一只却是艳红似血的重瞳,曾被丝质眼罩遮掩。自古以来,重瞳便是霸王抑或圣人之兆。一年前闯入方府时,方悯圣解下眼罩,展露出这只重瞳,因此玉鸡卫才不疑他是白帝遗孤,将其带走,押送到昌意帝面前。

  此时乍一见这重瞳,玉鸡卫竟无由地感到心惊。那不是圣人的眼瞳,而更近似妖魔的眸珠,刚戾如剑。

  方悯圣颤抖着抬起手。这时玉鸡卫望见他手中攥着一枚羽箭,竹木漆杆,破甲镞头。大抵是纨绔们方才投壶,这支箭滚落到他身侧,这才被他抓在手里。

  “不,我恨的不是白帝,而是蓬莱,还有你。”方悯圣深吸一口气,强撑起精神,切齿怒道。“此恨会永世不渝,至死不休!”

  他双目圆睁,脸上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这一年来,他仿佛在人间地狱里过活,早已抛却自身身份。那一刻,他仿佛再不是在方府里教养出来的、温文有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一位被恶鬼夺舍之人。

  玉鸡卫哈哈大笑,“恨又如何?这辈子嫉恨老夫的人如山似海,每一人都能报仇么?”

  方悯圣说:“想必我穷尽一生……也报不了仇罢。”

  玉鸡卫讶异于他的平静,这少年眼底虽有深切的执念,却隐忍未发。可他虽被踩于脚底,却尚未死心。

  “不错。老夫已是仙山卫里的渠魁,你可能似天符卫一般断蛟刺虎?可有靺鞨卫的谋算筹划?光是高标亮节,又有何用?”

  “我一无所有。”方悯圣道,“我此生绝不可与你匹敌。”

  “那你怀抱对老夫的仇恨,又有何用?”

  “玉鸡卫大人,方悯圣这辈子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已到了头,当是遄赴黄泉之时。”方悯圣却露齿一笑,宛若拂柳春风。

  然而帐中众人皆从这笑容里品出了不安,他们止了动作,心头好似擂鼓,纷纷目光投向这虚弱不堪的少年。介胄拔出战剑,一柄柄泛着寒芒的剑尖对准他,然而方悯圣却视若无睹,踉跄着坐起身。

  火光跃动,阴影狂乱摇动,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帐中之人的面颊。帐外的风仿佛就此止歇,深邃的夜色铺天盖地地染下来,而众人的脸上也皆盖满阴霾。方悯圣将羽箭举起,镞头对准脑侧。

  “既然这辈子复仇无望,那咱们下辈子再见罢。只是下一世,我定不会为人,那时的我再不会是方悯圣。”他斩钉截铁地道,“玉鸡卫大人,我会投身为厉鬼,自血河阴狱而来。”

  少年的笑意里隐隐透着狂意,是在生命尽头最后展现出来的疯狂,令人胆寒发竖。颈上的青筋忽而暴起,他猛地将镞头向脑门扎下!

  一瞬间,帐中血花四溅。纨绔们惊叫着退去,看着方悯圣缓缓倒下,失了生机。然而一双瞳眸仍死死盯着玉鸡卫,熠熠生辉,仿佛其中燃着永不熄灭的仇恨之火。

  玉鸡卫猛地自交椅上站起,不知为何,他腔膛起伏,心头大震,竟有余悸。

  少年倒在血泊里,唇角依然扬起,那笑容教所有人都刻骨铭心。在倒下前的最后一刻,他道。

  “终有一日,我会变成——索你性命的‘阎摩罗王’!”


第40章 晓星映日

  才自一个梦境中脱身,他又很快坠入了另一个梦。

  在这梦里,他再度回到了九年前。凉风透过蒲席落在他的身体上,针扎一样的疼。

  他感到有人扛起了那包裹着自己脏污身体的蒲席,不知过了许久,他被粗卤地抛在死人堆里。恶臭扑面而来,蚊蝇声不绝于耳。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似是地肺山驻帐的军士之一,声音因紧张而磕磕巴巴:“把、把这人丢在这儿……真的成么?我听闻他是先帝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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