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说:“还能怎样?天生的。” “天生的?” “同常人也无甚区别,但兴许是重瞳的缘故,视野会略宽些。”楚狂说着,又咧嘴一笑。“可是太显眼,平常我也不爱露出来。” 他轻轻晃着脑袋,发丝凌乱,发梢似被胡乱剪过,堪堪及肩头,似一只蓬毛野犬,方惊愚竟不自觉地伸手要理一理他的发,然而只是一抬手,方惊愚便忽见楚狂浑身被雷击中似的一颤,整个人不自觉后缩。 “怎么了?” “你……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楚狂忽而颤抖着问。 “生什么气?” “把你的竹弓弄坏,还有半夜偷溜上你的榻……”他絮絮地点数着,低下了头,却藏不住眼中的动摇。方惊愚看着他,忽生出一个猜想:莫非楚狂——以为自己伸手是要打他? 这并非一个无端的念头。方惊愚曾在将他带回家包扎伤处时便已看过他的身躯。那精瘦的身体上如虫盘踞着斑驳而狰狞的伤疤,看得出曾历经多次惨无人道的虐打。兴许是今夜做了一场噩梦罢,那素来张扬跋扈的“走肉”竟像霜打的叶子,蔫萎了神气,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来。 方惊愚伸手碰了碰他的肩,果不其然,楚狂当即龇牙咧嘴,向后瑟缩而去,看来是肩上有伤。方惊愚将褥子摊开,道:“你身上皆是伤,下房里的床榻硬,睡不稳当,你就在这儿安歇罢,我去睡那边。” 说着,他便拿起竹枕,起身要往下房里去。然而楚狂却一把揪住了他,涎皮赖脸地要他留下,说是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方可取暖。这厮一遭梦魇缠身,便会变成一只惊弓之鸟,不惟怕黑、怕冷,还硬要寻人讲话。方惊愚往时见他发作过几回,然而皆不如现今这般强烈,看来他是做了个极大的噩梦了,遂只得无奈地留下,同他一起睡在褥子里。 两人躺在榻上,月色柔柔地落进来,堆纱叠绉一般地落在身上。夜很宁静,只听得见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方惊愚恍然间似回到了儿时,那时的他夜里不愿回别院,缠着同兄长一起入睡。他如一只雏鸟,兄长那带着熏衣香的臂弯便是他的归巢。 真是奇事,分明身边睡着的不是兄长,而是一位疑犯,他却无由地感到心头略宽,方惊愚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段时日,他记挂起方悯圣的时刻愈发频仍了。为一扫心头阴霾,他索性不去多想,闭眼入眠。 然而一闭眼,梦里依然处处是方悯圣的影子。他梦见猗猗翠竹间,兄长把着他的手,与他一起拉开竹木小弓;百日红盛放的庭院里,方悯圣背着他,一齐追逐穿花蛱蝶;马厩之前,方悯圣取出羊骨管,放在口边奏起一曲《离别难》,听得他潸然泪下,不知是为曲哭,还是为兄长流泪……晨光熹微,方惊愚猛一睁眼,发觉自己睡于榻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爬起来,狼狈地抹着泪,心口依然刀割似的疼,再一望身边,楚狂已然不见。街上传来头陀打铁板的声音,晨起的时候到了,楚狂约莫已去烧火洒扫了。 方惊愚在榻上静坐了一会,等着心中的钝痛渐息。然而正在此时,他却听到了一阵乐声。 那乐声凄清冷寂,便似一捧沁凉的山泉水,潺潺淌入耳中。方惊愚震愕不已:这是《离别难》! 他慌忙起身,也不及披衣,倒踩了鞋跟奔出房去。他认得那是一阵凄婉的筚篥声,似凉风太息,老柏击叶。那熟悉的曲调和方悯圣当年吹予他听的一模一样! 乐声似从院里传来,方惊愚气喘吁吁地赶去,然而却不见人影。不知何时,那筚篥声也停了,梧桐树摇曳着一树青荫,沙沙作响。方惊愚环视四周,怅然若失。 他是在做梦么?因太过思念兄长而生出了幻觉,听到了梦里的乐声? 他忽瞥见小椒和楚狂伏在井沿边,两只脑袋顶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慢慢地走过去,淡声问道: “你们在做什么?” 小椒抬眼,一副惊慌模样,又瞪着楚狂道:“咱们好像将桶跌进井里啦!” 楚狂说:“今儿我想打水的,不成想那井绳老了,竟断了开来,把桶落进去了。一会我寻条竹竿来将它捞起便是了。” 方惊愚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两人望着他心不在焉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瞧不见了,方才鬼鬼祟祟地再凑作一块儿。小椒压着声道:“楚长工,你快将那骨管放回去!要是扎嘴葫芦发现咱们在这里偷吹他的宝贝笛子,咱们非得被他用杖子擀烂屁股不可!” 楚狂这才从袖里取出一只羊骨管子,擦了擦,撇嘴道,“这叫筚篥。” “管它叫甚呢!”小椒说。她见方惊愚时常宝贝地带着这物事,看着似乐器,却又不曾听方惊愚吹奏过,便唆楚狂昨夜趁其熟睡时窃了来。没想到这楚狂看着胸无点墨、全无礼数,吹起筚篥来却得心应手,乐音行云流水似的淌出。她又不禁赞叹道,“说起来,楚长工,你真会吹这玩意儿呀,好得似仙宫里的乐工了。你学过么?” 楚狂挠了挠头,说,“不曾学过。” 他望着那骨管,陷入深深的迷惘。是啊,他分明没学过一样乐器,怎么就突然会吹奏了呢?莫非那乐理也同身中流淌的血脉一样,与他的重瞳一般,是天生便有的? 他想不明白,也不强去弄明白。随随便便地将筚篥用袖口一拭,便收进了怀里。
第30章 疑心妄念 在家中住了一段时日后,方惊愚发现楚狂确然是位疯子。 非但如此,这厮有时还会似断线木人似的呆呆傻傻。方惊愚才知这小子为何是人牙子手里的滞销货了,因为楚狂清醒时极刁滑,昏聩时又似发狂猛兽般失了神智。有时他会愣怔怔地坐在廊下,眺望远方,一望便是一整日;常丢三落四,记不得自己前一个时辰前做了什么事;有时甚至会突而丢下手中活计,宛若恶犬般扑地乱爬,朝着风撕咬怒吼,像在与看不见的幽魂搏斗。方惊愚被他折磨得没了脾气,心道,自己是将个大麻烦迎入了门! 楚狂还不会认字,任方惊愚如何手把手地教他,他如何绞尽脑汁,也只会写一到四这四个字,因他只会画横杠。对方惊愚悉心传授的笔画写法,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兴许是脑筋受了伤的缘故,那些字在楚狂眼前便似活起来了一般,在他眼前舞蹈、扭曲,使他没法同常人般念书学字。 方惊愚自然不知他的苦衷,只是叹息道:“你既这样不用心习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又该怎么办?” 连小椒那样的钝脑筋也能靠着老老实实地抄字册习字,他不信楚狂做不到。然而方惊愚一垂眸,却见楚狂趴在地上用木枝画着画,一副不亦乐乎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哀其不争,冷冷地道: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 楚狂仰起一张满是灰尘的花脸,喜颠颠地笑,“听见了。可是主子,不会写名字也不打紧,会画画不便成了?” 他让开身子,让方惊愚望见他在地上画的画儿:一只小狗,一条小鱼。方惊愚指着那画问:“这是什么?” 楚狂指着那条鱼儿,又指了指方惊愚。接着又点着那小狗,指尖转向自己。他向方惊愚露齿一笑: “是我和你。” 休沐的日子飞一样地过去。按律规,方惊愚与小椒该去蓬莱府应卯了。 然而到了上值的那一日,小椒哭丧着脸,卷着芦花被子在院里撒泼打滚,大叫道: “我不要去应卯,我不去!” 方惊愚揪住被卷的一头,使力摊开,冷声道:“你不去蓬莱府,便只得被裁汰,哪有工钱领?没有工钱,你怎样吃饭?” “我情愿在家里写字,一日抄十本字册!”小椒眼泪汪汪地道,“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何要去上班?” 楚狂在一旁蹲着看热闹,一面用木枝在地上扒拉着画画,画的是一只大王八盖着小王八。当方惊愚黑着脸走过来,问他在画甚的时候,他说:“写生。”于是方惊愚毫不客气地自房里取出三十余斤重的铁链子,锁他身上。当楚狂恼怒狂叫着问方惊愚此举的缘由时,他说:“拴狗。”于是楚狂不服,跳起来同他厮打,一时间,方家小院里闹作一团,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折腾毕了,小椒被套上一件绉巴巴的红布衫子,涕泗横流,跪坐在院里听方惊愚的训。方惊愚踱着步,黑着一张脸道: “咱们早该上值去了!是玉印卫见咱们上回捕得‘阎魔罗王’踪迹,又见咱们同‘阎魔罗王’厮斗,受了些伤,我也去随她在演武场习了半月的刀,才准咱们多过几天小日月。如今再延下去,怕是万万不成了。你既明白这道理,便随我一起去罢,现今过去还能赶上点卯。” 小椒自然也明白他说的道理,于是挂着一张苦瓜脸慢慢爬起来,拿起串珠链子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两人还未出门,却听得院门外一阵喧阗。有人杀猪似的惨嚎道: “方惊愚,你给我出来!” 继而是一阵疾风骤雨似的拍门声,两扇木门剧烈震颤,仿佛将被冲破。方惊愚眉头一蹙,抽了门闩,猛然将门页打开。只见门外挨山塞海似的填满了人影,人群中央簇拥着一架小轮车,一个着深烟色丝锦袍的人歪在车上,两眼豆粒样的小,拱着鼻头,却是那欺侮过郑得利的陶少爷。 陶少爷见了方惊愚后,浑身火烧似的颤起来,破口大骂道: “狗奴材,是你害得本少爷两腿同死木一般动弹不得的罢!老子当日挨了你一箭,半身不遂,你要怎么赔老子?” 方惊愚听得莫名其妙,唯有在一旁探头探脑的楚狂知晓实情。原来是这鱼肉乡里的陶少爷当日被楚狂一箭射中肩俞穴后,当即身下屎尿直流,两腿不听使唤。陶府遍寻名医,然而位位皆说陶少爷这伤医不好,往后只能做个风疾废人了。 陶少爷听了此话,自然勃然大怒。他一回想那箭的来处,分明便是出自方家小院的方向,于是便笃定郑得利是同方惊愚勾结,怒冲冲地杀来了。 此时他率一众伴当堵在方家小院门前,咄咄逼人道:“驴的,回话啊!是你害得老子这两条腿动弹不得的罢!” 方惊愚依然一头雾水,然而见此人小眼拱鼻,身上衣衫成色甚好,隐约猜出他便是那位郑得利说过的恶少,当即蹙眉道:“我认得你么?” “你还装蒜!那姓郑的孬种哪会射箭?只有你这武艺高强的方大捕头才做得出这等事!”陶少爷不依不饶,大闹道,“你断了我两条腿,我要杀你的头!杀头!” 一旁的伴当们连声起哄,街巷中登时犹如蜩沸。街坊们见了这阵势,皆心惊肉跳,闭门不出。小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一旁呆然伫立。 唯有楚狂知晓陶少爷在唾骂何事,他当即带着铁链子跳出去,狠狠往陶少爷面上来了一记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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