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楚狂软下身子来,仿佛放弃了抗争,方惊愚将药喂罢,将他放下。只见他卧在褥子里,神色朦胧,发丝散乱,柔软如黑羽。衣衫不齐,好似方才受了践躏。方惊愚摸他的额,热度似已在悄悄消退,问道: “病好些了么?” 楚狂瞪着一对烧红的眼,恶狠狠道:“更坏了!” 折腾到将要天明,楚狂退了热病,方惊愚也不禁倦乏,裹着海兽皮睡着了。然而过不多时,他陡然醒转,却摸到身边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方惊愚一个鲤鱼打挺,猛然坐起。他冲出帐子,寒风如刀,顿时削痛了他的脸面。他吼道: “哥!” 忽然间,他悚然危惧,想起幼时他与方悯圣相别的时刻,继而是一幕幕楚狂在他面前伤重难支、人事不省的光景在脑海中重演。分明置身于寒天冻地,他却犹觉得掌心濡湿。他颤抖着下望,两手摊开,害怕看见那其上染着兄长的血。 “怎么了,吼那么大声作甚?” 一道声音从一旁传来,方惊愚愕然扭头,却见天色明净,雪积如白玉。楚狂正同白帝围坐在弈枰旁,裹了一身厚袄子,像一只大胖粽子,没好气地问他道。 方惊愚一时间有些讷讷,道:“我以为你又要不见了……” 楚狂道:“这地儿荒僻,我又能走到哪里去?瞎耽心。” “你昨夜还发着热病呢,怎又跑出来吹风了?”方惊愚走过去,却见楸枰上摆一副残棋,白帝正苦思冥想,迟迟不落一步,反是楚狂执的黑子占了上风。方惊愚有些愕然,“不想你还这样……附庸风雅。” 楚狂冷冷道:“你哥本就是大雅之人。” 他掷了棋子,也瞧不出心情是否不快。白帝呵呵笑道,“不接着下了么,悯圣?朕瞧你的精神头,倒比前几日好上许多了。” 方惊愚斜睨白帝:“老咬虫,你爱下便自个左右互搏去,别叫我哥在这儿吹风!” 白帝与方惊愚怒目而视,简直欲要将对方撕成碎片。楚狂轻咳几声,望向天空。天穹蔚蓝如洗,明净无垠。他说: “今儿天气晴好,我伤处也不算太痛了,便先四下走走罢。” 方惊愚自然不同意,楚狂才从那奄奄一息之状中恢复了些元气,便要四处乱跑,简直太不懂得爱惜身子。他向楚狂絮叨了好一阵,楚狂却冷淡地与他道:“我凭甚听你的?我是你哥。” 方惊愚拉住他腕子,也冷脸道:“我是你的殿下。君要臣不得胡跑,臣便不得胡跑。”楚狂大怒,想如往时一般扑上去撕咬他,却又觉自己现时应讲些礼数,不可太过粗卤,便强按怒火,入了帐中。 帐外寒风鼓荡,楚狂钻进褥子里歇下,伤处还未好全,他的身子仍甚为倦怠。他揪着褥子,心想,他与方惊愚这兄弟到底算怎一回事?俗语道兄弟为骨肉,他们却是心凑着心,肉贴着肉过了。这天底下再没他们这样一对奇怪的兄弟了。 正心绪缠结时,帐子突而一动,一个人影走进来,是端着药碗的方惊愚。他口气平平地道:“悯圣哥,吃药了。” 说罢,方惊愚便又坐到他身畔,如要俯身相就。楚狂发憷,叫道:“我不要你喂!” “为何?”方惊愚问。 “我自己能吃……” “你自己是能吃,却也能偷偷倒掉。”方惊愚的面色如数九寒天,“我晓得的,你要是自个能走,便会将药倒去喂鱼,从小时起便是如此。” 楚狂抖颤不已,方惊愚简直对他知根知底。他别过脸,终于横下心来咬牙道:“你这样待我,简直是有悖伦常!” 方惊愚道:“我侍奉你汤药,分明是孝敬亲长。” 楚狂感到口齿如冻僵了一般,哑然无言。这时方惊愚抚上了他的脸颊,口气亲和地道,“不打紧的,悯圣哥。你我并无亲缘,却算得君臣一场。哪怕做下案子,也不算违了六纪,倒是遵了三纲。” 说着,他俯下身,两人唇舌相就,楚狂被迫咽了一口药,挣扎不已。这放刁撒泼的本事楚狂本比他在行,而今却略逊一筹了。待分开了,楚狂咳呛连连,勃然大怒: “臭契弟,谁把你教成这样的?” 方惊愚罕有地扬起唇角,神色里带着一丝诡黠: “自然是悯圣哥身体力行,教导有方了。”
第149章 六龙衔烛 碧空万里,天气晴好。歇了几日后,楚狂体况好上了许多,他出了帐子,顺冰壁而行。 他一面走,一面仰观冰墙之顶,目测其高度,又不时伸手去叩摸冰壁,像在寻一个最薄弱之处。 方惊愚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忧心忡忡。楚狂伤势仍未好全,方惊愚本是不乐见他乱跑的,然而此人性子倔犟如牛,如何也拦不住。这时楚狂扭头,恰见方惊愚跟在后头,遂怒冲冲地高叫道: “滚蛋,我不要看见你!” 方惊愚知楚狂是为自己的逾矩之举而恼怒,便也闷声不响,置若罔闻。楚狂一摆头,他便缩出楚狂的视界之外。楚狂转过身来,他便猛踏一步,绕到其背后。楚狂望不见他,气得跳脚:“死扎嘴葫芦,你鼠窜什么!” “是你说的,不要看见我。”方惊愚道。 楚狂大恼,撒腿便跑。冰墙七弯八绕,筑成一座迷宫。待溜到一处拐角,楚狂躲了许久,又慢慢走出来四下张望,已不见方惊愚身影。他心中一喜,独个背着褡裢向前走去。 此时楚狂心乱如麻。他也不是厌嫌方惊愚,只是不知应如何面对他这兄弟,小时候分明还是一个只会拤着自己的腿、怯怯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而今却如此锋芒毕显,还会狡黠地讲些大道理,诓自己同他呜咂嘴巴。楚狂恼丧地捶捶脑袋,心想:莫非是自己脑门穿洞后变笨了,才会频频落入方惊愚所设的机阱? 他正兀自出神,一没留神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这时身后忽而闪出一个影子,将他接住。两人绊倒在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楚狂挣扎着起身,却见垫在自己身下的人影是方惊愚。 楚狂赶紧跳起身,紧张兮兮地拉方惊愚起来,“你没伤着罢?” 方惊愚眉头紧蹙,“没伤着。”然而楚狂看他护着手臂,猜想他这里已跌得青肿了,十分心疼,但又口是心非,故作怒容:“你这臭小弟,谁教你贴我贴得这样紧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跌倒了!” “因为悯圣哥身上穿的是咱们在归墟最好的一件袄子,若你不慎跌进溟海里,那袄子遇水冻上,便不好穿了,着实可惜得紧。” 楚狂大怒,他这弟弟好生贫酸!一股小家子气,比起自己,反倒更挂记一件袄子。他陡然变色,又扭头走了。 因他想甩掉身后的方惊愚,脚步闪动得极快,又偏寻僻处钻。结果一来二去的,他们反而在冰墙间失了方向。后来楚狂终于停下,只是回望身后,但见霜风飘零,坚冰万里,宛若清镜,不见来时之路。 楚狂转过身,与方惊愚目目相觑。半晌,他飞扑上去,两人厮扭作一团,楚狂捶他,叫道:“都怪你,害咱们迷路了!” “哥真是好生无赖,是你带小弟弯弯绕绕地乱走,才教咱们迷了方向,怎么就怪到了我头上?” “要不是你在后头咄咄相逼,我能情急之下走错路?” 楚狂正要出口成脏,方惊愚忽而伸手揽住他脖颈,将他脑袋按下,与他口齿相接,堵住了他的一腔怒火。楚狂当即神色慌乱,连动也不会动了,浑身紧绷得像一张满弦的弓。方惊愚亲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放开他,神色淡然地道:“别瞎栽赃我,哥。” 楚狂浑身如有一道闪电流过,颤抖着跳起来,觑方惊愚一眼,又发着抖转过脸去。他环顾四周,在左近兜转了几圈,着实寻不到归路,遂走回来,丧气地一屁墩坐下。 “怎么了?”方惊愚问。 “你还有闲情逸致同我做口?寻不到回去的路了,天又将暗,咱们当如何是好?”楚狂皱眉,恶恶噷噷地道,“你发觉没,现下天暗得极早,白昼不过几个时辰。若到了夜里,天候便会寒冻得更甚,咱们会冻毙在这里!” 方惊愚闷声不响,爬起来,解下肩上褡裢。 楚狂怒瞪他:“得了,咱们是最惨的一对儿白帝和天符卫了,冰壁都还没开凿一下,就要在这里做冰雕了!” “悯圣哥既有闲心在这里冲我发火,不如一同来搭把手。”方惊愚说,手下也没空着,将一节节铜构件从褡裢中取出,待搭起立柱,蒙上布单,里头铺好兽皮,四面砌起雪墙防风,过不多时,一座帐子便搭成了。 楚狂瞠目结舌,感情这小子是早有所备。方惊愚还带了网钩,在冰层上凿了洞,捕上几条大头鱼,活切了生肉,洗净血水,递予他。楚狂直翻白眼,方惊愚道:“这地儿天寒地冻的,并无瓜菜,易得青腿牙疳,吃生肉会好些。”楚狂这才勉强勉强吃下。 吃罢鱼肉后,他们抱膝坐在帐子里,听外头朔风呜呜作响。一片沉默里,方惊愚开口道,“咱们明日再启行罢,如若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打紧。白帝对此地比咱们谙熟,如若见不着我们,想必他也会来寻的。” 楚狂瞪他一眼。外头渐而黯淡下来,夜色铺陈于天地间。黑暗暗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楚狂说:“我要在这里和你睡一夜?” “有什么打紧的,你在白帝城里不也是同我挤一张褥子么?” 楚狂浑身发毛,心想,他那时伤势沉重,头脑昏盹,故而由着方惊愚摆弄,如今醒转了,倒觉得不应同方惊愚如此胡闹下去了。这时方惊愚淡声道: “哥,别气了。” 楚狂似被针扎了一般,奓毛猫儿似的回嘴道,“别这样腻乎乎地叫我哥!咱俩又不是亲的。” “不是亲的更好了。”方惊愚说,“案子都做下了,你还羞什么?”楚狂火上心头,想去狠狠揍烂这张呶呶不休的贱嘴巴。 这时帐外忽而透进一片明光,二人也不争了,惊奇地钻出帐子,只见外头锦绣画帘一般,天穹中五光十色,青碧烟氛徐徐上升。两人看得怔神了,他们皆不曾见过这景色。 最后是楚狂先回过神来,道:“我曾在传闻来自九州的书册里读过,这叫‘六龙衔烛’,也有人称其为五色光。《楚辞》里道:‘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想必这幽冥之国指的便是咱们这处了。” 方惊愚听他掉文袋,浑不自在。但转念一想,他的兄长往时便是个博物洽闻之人,只是楚狂平日粗野时候多,他倒有些不惯了。 奇的是,他与楚狂相认后,有时倒真如手足般心有灵犀一点通。方惊愚很快领会了楚狂话里的意思,道: “那便是说……九州在咱们的东南面。” “这方位应是大差不差的,你这弟兄,脑筋倒算灵光!”楚狂很是高兴,同他叩拳。然而两拳相碰的一刻,楚狂又举动一僵,飞快地缩回手。
191 首页 上一页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