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沉默了,连武艺跻峰造极的玉鸡卫都无法拔出白帝的毗婆尸佛刀,这柄刀与白帝一般,如今已成为了一个古旧的传说。蓬莱的繁盛之景也已然过去,与白帝的历史埋湮于尘烟中。 但她的脑海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很快流向舌尖,化作字句: “天符卫……足下以为何如?” 此话一出,玉鸡卫的双目突而精光大放,目光如灼灼烈焰,射向老妇。 老妇平静地问:“天符卫可拔此刀否?” 天符卫! 这个名字似惊雷一般在玉鸡卫心头轰响。数十年了,他已太久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但此人曾如天上璨星,光焕宸翰。那是仙山卫里真正的翘楚,举世皆惊的天才,即便不服食“仙馔”,也拥有一手古昔莫二的剑术。史称昌意帝诛杀了十位仙山卫,实则并非如此,九位仙山卫早已转投昌意帝麾下,唯有天符卫伴着白帝一同出关,一路披荆斩棘,自始至终护卫帝辇,最后却身死溟海。 “若天符卫再世,约莫是可以的罢。”老人轻轻阖上双目,仿佛盖上了一段尘封的回忆,“仙山卫中,唯有此人可与白帝并肩。便是史官对先帝口诛笔伐,却也不得不认其与天符卫的过人勇毅。” 他接着道: “史册中载:此二人出世,便似‘蛰龙鸣雷,山河气壮——地载灵毓,天纵骄狂!” 随着那高亢的念诵声迸发,灯火忽而一颤。 突然间,琵琶弦断,像有人瞬时掐灭了天地二仪间的一切声息,璈管歇了,席间落入一片死寂。 老人面色灰败:“只可惜呐,那已是往昔。天符卫身死,白帝也已山崩。” 老妇扭头向优伶们喝道:“怎的回事?为何止了奏乐?” 奏乐小伶慌忙跪地:“大人见谅,是妾落手重了些,不慎断了弦,扫了二位的兴,实是罪该万死!” “不必奏乐了。”玉鸡卫道,“老夫已赏了一场好舞,又追忆了一回故人,今夜已心满意足。”他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一位舞姬。那舞姬高挑的个儿,俏脸涂脂,如日昃夕霞,着羽袖白衣。“你的舞甚好,似游龙惊凤。舞步尤然灵动,飘然欲仙。” 舞女赶忙插烛似的下拜,“得您青眼,实是小女子万世殊荣。” 玉鸡卫感叹:“虽说除却舞步外,其余之处略显青涩,可这样曼妙的舞姿,竟在这儿随意教人看了去,实是可惜。” 他微微颔首,便有龟奴跪进一只大珐琅盒,里头盛满黄金。玉鸡卫将黄金倾出,灿光泻满一地。 “把这些黄金予了鸨儿罢,这支舞往后便由老夫独享。” 舞女连忙叩头拜谢,不免得热泪盈眶。她生来便沦落烟花之地,终在今夜得以脱身,能在往后侍奉人中龙凤的玉鸡卫,她在今夜可谓一步登天。 “过来罢,让老夫好好瞧瞧你。”玉鸡卫招手,赐她坐席,于是舞女在众舞姬艳羡的目光里趋前。她屈膝坐下,裙裾下露出洁白如羊脂的脚踝。玉鸡卫没有打量她的容颜,却在看着那一双方才仍在踩出艳丽舞步的玉足。 他伸出糙厚而遒劲的大手,慢慢地抚摩着那一对纤足,像是检视,而无欲念。舞女面红耳赤,却不敢动弹。 突然间,屋中迸发出一阵凄厉之极的惨叫! 血花飞溅,一点猩红溅到了老人脸上。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宁静无澜,却狰狞如阿须罗。 玉鸡卫将一双断足捧起,放入大珐琅盒中。在他身下,舞女浑身染血,两足已断,断口可见白骨,正汩汩流着血。 老者微笑:“老夫将这支舞带走了,鸨儿不会有异议罢?” “不……不会!” 舞姬们见了,一个个如坠冰窟,却不敢逃,刷地跪倒了一片。 “那便好。将这里扫净后你们便退下吧,老夫要同玉印卫及她的爱徒用膳了。” 龟奴们进来,轻手轻脚地将那舞女抬走,像抬走一件货品。在玉鸡卫眼里,这醉春园里无人不是货品,他只取用最好的一件,去芜存菁,便似他从舞女身上取下一双美足来一般。 舞姬们面无人色地退下,自始至终,那黑衣老妇都冷冰冰地坐着,对玉鸡卫的暴行熟视无睹,宛若雕像。 玉鸡卫端详着盒中那对染血的纤足,满意地点头。良久,他忽而出声: “玉印卫,老夫方才虽说白帝不再,过往已成遥不可及的传说。然而你驻守蓬莱这些年,应是见过些良才美玉罢?” “见倒是见过的,只可惜他们皆未事雕琢。” “呵呵,想必今夜来的人便是这璞玉中最好的一块,你收留的这位爱徒叫什么名字?” 老妇闭着眼,掷地有声:“他叫方惊愚,琅玕卫之子。年弱时,他弃家门而出,流落街头,如丧家之犬,是我将其收入门下,授他以刀术。” 老人的眼亮起来了,似两点荧然的幽火。他想起那个在白草关外持刀胁迫他的缁衣青年,与玉印卫如出一辙的清寥,目光凛冽如霜风。 “噢,方惊愚!”他哈哈大笑,“是叫这个名字!” ———— 屋外,月光满庭。 一位缁衣青年站在廊上,面容冷峻。 方惊愚看着眼前的人影,疑窦如海波般在心头拍击。 他今夜是应玉印卫之邀而来,因为他是玉印卫的亲传弟子。他在白草关守了十天半月,却未寻得分毫阎魔罗王的踪迹。此事教他意冷心灰,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又因刀剑被玉鸡卫徒手捏碎,回到城中后又大费银子打了一套剑,往后几月只能缩着肚子吃米糠,他已是心里沮颓,神倦体乏,师父却在此时约见他于烟花柳巷之处。方惊愚虽满心不喜,却不得不应这番酬酢而来。 而当他推开一众妓子的簇拥,好不容易挤上楼来时,他却见有人倒挂在勾阑上,似正在鬼鬼祟祟地图谋着某事。 于是他拎起了那人脚踝。方惊愚臂力甚强,做此事倒毫不在话下,可果不其然的遭了一顿臭骂。那被他提起来的人叫道: “你他娘的,你的眼是被驴入了么?提我起来作甚!” 方惊愚说:“我瞧那驴是先入了你的嘴,不然怎吐得出这些脏字儿来?” 又说了一句话,“我看这儿黑魆魆的一片,却有两条腿吊在这里,怕是什么人寻短见,便先眼疾手快地提上来了。不想这人不感谢我,反倒大吐脏水。” 那人勃然大怒,翻身跳起来。方惊愚望见了一张大花脸,被铅粉和胭脂抹得红白相间,像一只年画里的小鬼。他插手问道:“你是谁?” “你提老子起来,老子还没拿你是问呢!”那人叫嚣道,跺着脚,方惊愚却感到其目光在警戒而疏冷地打量着自己。他们曾打过照面么? “我是捕吏,瞧你这行迹可疑的模样,正想逮你上公堂呢。” 那花脸人呵呵笑道:“捕吏!堂堂捕吏到青楼里尝鲜啦!你再同我扯皮拉筋,我便将你逛戏子房的事捅出去,说你腔子包不住一颗淫心,夜御十个相公!” 缁衣青年哼了一声,知道此人便是街巷里常见的泼皮无赖,爱对人纠缠不休。他又问:“你吊在那里作甚?” “我做什么干你屁事?我在看小厮儿洗屁股呢!你挡着我赏臀了!” 听这人胡言乱语,方惊愚也不欲与其多话,扭头欲走。廊上有青衣女侍快步而来,恭敬地唤道: “是方公子么?玉鸡卫与玉印卫两位大人正在厅中候着呢,您随我来。” 方惊愚点头,抬腿便走,谁知却被那花脸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方惊愚回头,冰冷地问。 花脸人道:“我改主意啦,男人屁股也没甚好看的,我想同你一起去看玉鸡卫和玉印卫,还想进屋去吃席。” 方惊愚的目光像刨刀一般将这人上下刮了一遍:“我见过你么?” 不知怎的,那人听了这话,浑身一僵,似被猫逮着的耗子。“没、没见过。” 楚狂心里打怵,那日他与方惊愚缠斗时刻意压着嗓儿,又遮着脸,现在也不知方惊愚是不是足够敏锐,看穿了自己的伪饰,知道自己便是那位臭名昭著的逃犯“阎摩罗王”。 但方惊愚似是没认出他来,只是道:“既没见过,不是我的熟人,我凭甚向仙山卫引荐你?天底下想见他们的人海了去了。” 花脸人狡辩:“实不相瞒,小的是今夜园里请来的戏班小唱儿,方才光顾着蹲茅厕,错过了入房的时机。这不,小的怕玉鸡卫大人怪罪,想借借您的光,免了责罚。” 方惊愚却道:“你哪里是要进去唱曲?你分明是要去杀人。” 楚狂浑身一颤,却见方惊愚神色静淡地摊开手,一柄木工斧躺在掌心。 于是楚狂猛地自身上摸去,却发觉原来系于腰后的木工斧已不翼而飞。 “你不是捕吏么?手脚这般油滑!”楚狂恼道。 方惊愚将木工斧用帕子包好,收入怀中,“是你毫不设防。” 他用力一挣,脱了楚狂的手掌,又喝令道:“算你走运,我今夜忙着应酬,还没空闲。你在这里乖乖站着,待我出来了再细细盘查你。” “噢。”楚狂果真乖乖地杵在原处。 方惊愚向前走去,廊子尽头泄出一线金丝般的亮光。万字纹榆木门轻启,素馨香风迎面扑鼻。屋内灯烛荧荧,花梨木长桌后端坐着一位老者。 方惊愚眼皮一跳,那老者精神矍铄,正是昔日自己持刀威胁过的玉鸡卫。 玉鸡卫见了他,哈哈大笑,声音像长鼓,訇然震鸣: “来者何人?” “仙山吏方惊愚。”他不卑不亢地答道。 玉鸡卫却摇了摇头,“不,老夫不是在问你,而是在问你身后的人。” 缁衣青年心中一颤,他的眼前忽而闪过一线寒光。有人不知何时已潜伏至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他的佩剑,剑刃不及瞑目,已然架上他的脖颈。 方惊愚微微侧头,余光瞥见了一张大花脸,是方才自己在廊上碰见的那人。 “卑鄙无耻!”方惊愚低声骂道。那人果真不是什么小唱,而是别有用心的刺客。 那花脸人嘻嘻笑着回敬道:“是你毫不设防。” 此时玉鸡卫又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楚狂自黑暗里持剑而出,他挟持着方惊愚,脸上红白相间,涂抹得滑稽怪诞,笑得如同恶鬼。 “也不是什么人,不过是你的老仇家——” 他邪狞地道。 “一个要在今夜杀你的人!”
第8章 横空一指 说这迟那时快,楚狂猛地从手里撒出一把从香炉里抓出的香灰,扑灭屋中鱼脂烛。光黯淡下去,满室黑影如妖魔走兽般乱舞。玉鸡卫坐在桌后,却一丝不乱,他低沉发笑,有若君王。 “呵呵,你说你是老夫的仇家?老夫的仇家挨山塞海,早已列起长龙!而你又说你是今夜能杀老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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