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王朝除非子孙后代比老祖宗能干百倍,否则不可能长久。 结果他没能躲掉,还是被捉住。 出卖他的人……老实说,徐福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就记得他得了一种怪病,没钱治只能等死,他母亲背着他找上门请求,他便救了。 这些出卖他的人们很像,永远都是红着脸抬不起头来,满脸羞愧,一直对他道歉,可一点都不妨碍他们拿赏钱。 一个不会受伤,伤势能马上愈合的人,被发现后,会遇到什么? 曾在吕后那儿经历过的痛苦,他又经历了一回。不过这回他没再忍。 既然这个王朝本就不可能长久,连君王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守着条条框框? 他放出鬼魂,夜间鬼哭阵阵,他趁乱逃走了。 时下有服五石散风俗,服用后通体发热,身轻如燕,常有人解发、宽衣、纵情奔跑欢歌,以此为风潮。 徐福去拜访有名文人,却发现他们不少都在服食五石散,他再去寻访相师,结局亦如此。整个王朝从上到下都透着股风雨欲来前最后疯狂一把的感觉。 他看穿天下将要大乱,说不定这一次要乱很长很长时间。可他没有办法。 时隔多年,他再次经过那个小镇。 镇上百姓饿死、冻死皆有之,大半做了孤魂野鬼,小半做了流民,携伴讨饭。以前他该同情的,可如今他居然感到痛快。 又痛快又讽刺。 天底下那么多人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有些人却能为争富将几十里绸缎用做步障,糖水涮锅,蜡烛为柴。 姜遗光就在徐福身侧,看着他眼中浮现复杂神色,最后居然咬咬牙,离开了。 徐福第一次没有选择留下,而是转头又躲进深山,又开始写写算算。 汉时已有工匠造出纸,但对徐福来说,用纸书写麻烦又不习惯,还不易保存。他更愿意楔在木简上,他在林中砍了大量木简用于测算,姜遗光蹲在旁边看了很久,发现他又在算骊山皇陵之事。 他还没放弃让始皇帝复活的希望。 姜遗光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把他测算的本事学了大半。这也在两千年后徐福意料之中,他本就想让姜遗光学习卜术,好算出三重世界交汇的那一点。 阴界,即孽镜台中的世界。 冥界,即山海镜中以人类喜怒哀乐构筑的世界, 还有阳间,活人所居处。 这三个世界本该完全隔绝,时间流逝的速度也不一样,偏偏被一棵扶木连通,徐福告诉他,就像三个圆环被定在一个点一同旋转,有快有慢,但一定会有那么一瞬间,三个圆环会完全重叠。 他要算的就是这一刻。 算不到,他就无法离开。 离开孽镜台的代价,就是承受徐福多年下来积累的所有感情。徐福很贴心地让五人一起分担。 姜遗光终究棋差一招,为了试探,已经先赶走了三个。 这也在徐福预料之中。 姜遗光察觉到古怪,必然会追查下去。他不把人赶走,就不可能找到真相,一旦真把人送离,他就必须独自承受离镜带来的代价,这绝不是他能承受的。 两人一块儿算,终于算出一个结果。 徐福又来了精神,继续完成大业。 他想得很好,只要等待时间打开大门,召出陛下魂魄,再附于活人身上,便可算复生。先复生陛下,再寻求长生之法。 到这时徐福还抱有幻想,他觉得自己会对长生不老感到痛苦是因为他太过孱弱,以陛下的心性,断不会如此。 他开始研究起将人与魂魄分离之术,又要魂魄离体,又要保证人活着,还要增强肉身。好在先前他借助孽镜台的力量制作出不少活死人,现在失去了那份能力,多少还残留了些感觉。 姜遗光就看着他一直试验。 先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强盗匪徒,一个地方的人用完了,就去下一个。一片地的匪徒都用完了,便退而求其次盯上当地豪绅。 他做出许多许多怪人,有些泡在药水里,有些雕进瓷像里,有些缝上牲畜的皮,有些泡在水中披上大鱼的鳞…… 都没有结果。 没有用,那些人都死了。 有许多人以为他锄强扶弱,自愿追随,结果都被他吓跑,留下来的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就是只知效忠的麻木之人。 徐福不在乎。 只要他的陛下能够复生,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样的试验持续几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但他并不愧疚,在战乱中死去的人更多。 他只杀极恶之人。 发动战争的、抢掠钱财的人却不会看对面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起了贪欲,活人就是猎物。 天下乱了一阵,有人重建晋朝,反倒更乱了,南边称晋,北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今天这里立一个王,明天那里有个人称帝,既是帝王,杀人便是正当的。 等到晋朝也彻底粉碎,称王称帝的人就更多了,死去的人更是多到数不清。 和他们比起来,徐福自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他最大的过错,便是没能找到让陛下长生之法。 在漫长到不知多少年后,一个很普通的下午,他让手下人把用废的一批人丢了。 手下人男女老少皆有,他专门收服大奸大恶之人,这类人往往钱财最多。为着一口饭吃,追随者越来越多。 他什么也不管,那些人反倒怕他,自发定下规矩,又慢慢也分出三六九等。 这些徐福都不在乎,他只知道自己的试验一无所获。 徐福告诫自己不能烦躁,要有耐心,他推开门准备出去散心,却见手下一个妇人抱着已经不太像人的一具尸体无声痛哭。 旁边人拼命拉开她,妇人仍旧扑过去,眼泪不断落下,悲痛欲绝。 徐福走近,其余人纷纷退开跪拜,那妇人好半天缓过来,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徐福。 她死死地盯住徐福,泡在泪中的眼珠子亮的惊人,眼中恨意滔天。 “你这个恶鬼……你就是个恶鬼!”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死也不会!!” 哭嚎声凄厉,痛哭过后,妇人一头撞在地上,咽气了。 徐福低头看,那妇人的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一直一直看着他。 “她为什么恨我?”他问。 旁边人哆哆嗦嗦回答:“这……好像这是她儿子。” 徐福轻轻地啊一声:“……是这样么?” 乱世中,儿子,女儿,妻子,父母,都是可以拿来卖的,饿到活不下去也是能拿来吃的。 徐福不解:我让她活下去,她竟然就为了死去的儿子恨我? 他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恨我?” 那些人马上跪了一地,磕头求饶表忠心。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也称帝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突然就感觉到了疲惫。 真的有用吗? 他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徐福无比痛苦又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他的陛下,恐怕…… 恐怕,回不来了吧? 那他这么多年又是在干什么? 徐福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五脏六腑一起疼,笑得流出眼泪。 那些人不敢做声,看徐福没注意就悄悄走了。 徐福一直站到了晚上,白练般的月光洒在地面气绝的母子二人身上。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有父母。 他早就忘记父母容貌了。 就连陛下的样貌,他也忘了。 徐福疯疯癫癫地跑走,一直跑,山崖边也不停,踏出后摔落下去,摔得粉碎,不一会儿他又恢复原样,又继续跑,一边哭一边笑。 姜遗光跟在他身后。 他算出来,那一刻快要到了,他必须赶到孽镜台。 姜遗光竭力凝神聚气,让自己可以触碰到徐福,然后拉住他,往骊山方向走——幸好徐福后来定居的地方就在长安城外不远,不然他们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第620章 正文完 徐福疯疯癫癫的, 就这么被姜遗光拉到了地宫里。 可能是受到徐福感情的影响,姜遗光理智上对他不感兴趣,却又忍不住关心起他的将来。 在路上他给徐福算了一卦。卦象之复杂,一时间难以解读, 通读一遍, 发现他一生堪称多桀。 不是没遇上好人好事, 可好人离去还不如从未遇见。 徐福曾救下一条短毛黄狗,那条狗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用自己稚拙的方式保护主人。临死前, 老狗混浊眼里流下泪珠,取暖似的眷恋地往徐福怀里钻,它的眼里还是只有主人一个。 徐福当时也落泪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养过任何东西, 救下后便赶紧离开不多看一眼。 他不愿再承受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这比他直接遇上仇杀还难过,他宁愿从没拥有过。 抱着这个念头,徐福记忆中总是苦色居多。他遇上的永远都是背叛、出卖、仇杀、无来由的残忍。一路走来, 所遇皆为藏在仁义礼教下的阴私算计, 所见无一不是险恶人心。 也难怪,他后来会对人间彻底失望。 经历多了, 就连姜遗光也觉得让人类消亡未必不是一件坏事。 但是……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 姜遗光站在孽镜台前,徐福缩在一旁又哭又笑,形貌疯癫。只要他不逃走就好, 姜遗光也不管他, 他心里数着数,时间一点点流逝。 孽镜台上花纹渐渐褪去, 显露出清晰又雾蒙蒙的镜面,照出两道人影,阴冷的风无端吹拂,淡淡血气飘出。 三重世界在此时定格于同一刻。 徐福就像被人定住了一样钉在原地不动了,眼泪还糊在脸上,表情几度挣扎,最后露出熟悉的神情。 徐福叹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真的做到了。” 姜遗光:“你没有骗我?只要把镜子送进去,就能把镜中的半身送回去?” 徐福笑道:“当然没有,我只会隐瞒你,却不会欺骗你。” 姜遗光:“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我的半身消失了。” 徐福咦了一声:“何时发生的?我竟不知道。” 姜遗光:“很久以前的事,我也没想到真能瞒过你。” 徐福很仔细地回忆,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做的。” 这个他并未指名,但两人都知道是先帝。 徐福好奇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 你明知自己的半身已经消失了,渡过十八重劫不会再有鬼魂能替代你,你不答应也能活下来。 为什么,还要照做? 姜遗光:“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一个人。我对他的承诺,远在你之前。” 徐福终于感觉到了不妙。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了。
752 首页 上一页 748 749 750 751 7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