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三娘要是再往前走,穿过这座山,她就能在山脚下清泉中看到一颗头颅,正泡在清水中。 而现在,那颗头颅活动两下,面上狰狞怨毒的神色渐渐收回,变回了老仆惯有的忠厚表情,脸上也渐渐回温了血色。 就好像,他还没有死一样。 老仆的头颅被泉水冲着,花白头发一荡一荡,他睁开了眼,飘起来,慢慢往前跳。 他要去找自己的身子,还要去找自己的主人家。 披散头发的脑袋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先往山上去。 他决定先找到自己的主人家,再请他带人来找自己的身体。 天色渐渐暗下。 鸟鸣声依旧在,清脆、响亮,仍旧环绕着黎三娘转,好似那只鸟一直在黎三娘身边,不愿离开似的。 她睁开了眼,旋即猛地一惊,急急往后退开一大步。饶是她已经历多重死劫,面对这样的情形,依旧心如擂鼓。 方才的鸟叫根本不是鸟发出来的。 穿着破烂衣衫,惨白面庞发青、腐烂的一具尸体,就在她旁边。 弯着腰,脑袋靠近了她,迈开步子围着她转,嘴里还发出清脆鸟鸣声。 黎三娘睁开眼的那一刻,那尸体正好和她正脸对上,腐烂脸上露出个笑来,烂肉落下一块。 黎三娘惊得退开,那尸体便轻飘飘地落下去,掉在地面。 溅起二三落叶。 扑腾两下,不动了。 她再往周围看去,就见暗下来的山谷中,慢慢凸起无数坟包。 月光照在一座座坟上,可谓触目惊心。 方才还没有这些坟墓,它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毋庸置疑。 黎三娘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能召出这么多鬼魂,好在山海镜还在手中,即便这会儿那镜子变成了一只断手,她也牢牢地攥在手中,凭记忆往回走。 厉鬼惯会玩弄人心,会遮人眼、使障眼法,让人心生畏惧。心里退缩了,阳气就弱了,厉鬼就更好在这时机,趁虚而入。 黎三娘不过方才被惊吓了一会儿,现在她却不在乎,哪怕前方的路面忽然塌下一大块,又有山头滚滚巨石落下,她也没在意,径直往前走。 果然,什么巨石、沟壑全是假的,黎三娘稳稳当当走前去,感觉自己踩在了不太平稳的山路上。 “三娘,等等我。”她听到了姜遗光的声音,从背后叫她。 “三娘,是我,我是善多。你不是来山里找我吗?为什么要跑?” “三娘,我腿断了,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三娘……他们打断了我的腿……好疼啊,我走不动了……三娘,求你背我回去……” 黎三娘哼着小调往前走。 厉鬼要仿,也不仿个厉害的。就姜遗光那个性子,他还会哭着求人?他不把别人腿打断都好,怎么可能自己断了腿? 不一会,姜遗光的声音消失了。 又来了黎恪、兰姑和九公子的。 “三娘,等等我,我们走在后头了。” “三娘,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们?回头看看我呀,我就在你背后,嘻嘻——” 黎三娘依旧大步往前走。 传闻中人身上有三把火,头顶一把肩头两把,要是贸然回头去看,肩头的火就会熄灭,也就会容易在背后看到鬼。 所以,若有人在背后叫你,千万不要回头。 黎三娘小时候就听阿嬷说过这个故事,不知怎的,这时候她又想起来了。 “三——娘——快出来——” 这回的声音不是从后面传来,而是从前方,是张成志的声音。 “三娘快走,赤月教的人要出来了!三娘!”张成志大叫。 黎三娘举起那只现在在她眼中变成断手模样的山海镜往前照去。 “我让你们出来,是让你们上山的,不是让你们来围着我的,一群夯货!”黎三娘骂道。 围着她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冤魂、厉鬼,他们嗅到了山上生人的味道,慢慢地挪开步子,往群山里去。 山里……有好多好多人。 山下也埋着很多人。 守在第一关关卡的教徒们正在闲聊,手里抓了饼子吃,一口咸菜一口饼,再喝口小酒,等吃完了再去换值,今天就算完了。 “这几天天气还不错,要是和以前一样在江边就好了,咱们可以去捞几笔大的,不像现在,要守在山里,哪都不能去。”一个兄弟感叹道。 另一个兄弟跟着附和。 “是啊,我已经还嫌江水里鱼吃腻了,现在老子可想吃鱼了,这山里的鱼也小,逮不住几条大的。” “要紧的是我的刀都锈了,也不知上头什么时候出去捞两笔。” “不是说朝廷的人盯着吗?” 又一个弟兄笑起来,问其中一人:“李哥,听说你家那娃娃在山上认字?” “那可不。”李哥一听这话就高兴,“前段时间不是抓了个老先生吗?那人认字,让他教,前两天我家儿子回来,跟我说他能写自己名字了。” “就是山上的二狗实在缺德,没事跑去抢人家的床睡?还非要跟人挤一屋?那又不是他婆娘,他急什么?”老李骂道,“搞得那老先生现在念书都没精神,说晚上睡不好。” “等我迟早上去揍二狗一顿!”老李捏了捏拳头。 周围人便开始嘻嘻哈哈笑起来。 老李却晃晃脑袋,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奇怪,来换值的兄弟这么多吗? 一班六个,三个班,分别守大门和两边侧门。 老李不会数数,先数了一个六,再数一个六,又数一个六。 可还是有人。 来了很多人,脸上笑着,那脸有点白,闻着还臭得厉害,也不知几天没洗了。 老李伸出手来指,道:“你、你、你们这几个,守大门。” “好啊好啊,我们全部都守大门。”“我们都守大门,怎么守?”“大门在哪儿啊?怎么守?” 老李怒了:“大门不就在那儿吗?”他气得扭头指去,却惊愕地发现,大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离他好几丈远的地方。 “奇怪,我什么时候跑这儿来了?”老李心想。 我好像变矮了?这大门怎么也反过来了? 老李从后弯下腰去,身体诡异地弯成柔软对折的姿态,手从背后抓着小腿站直了,两条腿带着手往前走,他的眼睛看着大门,腿不断往前。 可他越往前走,就跑得离大门越远。 在他身边,还有不少跟他一样的,从背后弯过去抓着腿往前走的人,看上去像一把把短刃的剪刀。 他们同样一脸焦急。 “怎么办?我好像越走越远了?” “大门在前面,你们在往哪里走?往前走!往前走!” “我们是在往前走啊……” “往前……前面!前面!” …… 姜遗光坐在树上吹风。 他已经讲完了好几个故事。 他觉得有些口干,见下方没什么人了,爬下树去,悄悄走到河边。本想掬起一捧水喝,却在凑近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取出镜子一照。 这不是河水。 这是一池血水! 血水还在咕嘟嘟冒泡,跳起一两条只剩森白骨架的鱼。河边野草,尽是黑密人发,风一吹,摆动飘摇。 诡异这么快就来了吗? 姜遗光往回去——他得找机会把白冠文带走。 那头,白冠文躺在床上,总觉得心神不宁。 二狗被人臭骂一顿,不敢来了。姜遗光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他只说会在暗中护着自己。 可是,他仍旧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旋即,他听到了一声老人的喟叹。 “咚、咚、咚。” 三声古怪的敲门声响。 正常敲门声,是连着的,这敲门声却仿佛中断了似的,断断续续。 白冠文坐起身,不确定道:“是谁?” “是……老奴……”
第128章 白冠文这才想起来, 他的老仆也被赤月教抓来了。 “你进来吧。”他说。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道:“门锁了。” 白冠文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慢慢下床,起身去开门。 屋里没有点灯, 黑漆漆的, 白冠文本就看不大清, 摸着黑,慢慢踱步到门边。 手已经搭在了门栓上。 “别开!”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冠文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就见姜遗光一手点了火折子,一手打开窗,从窗户翻进来,火苗微微晃动。 “别开门,它在骗你。”姜遗光把桌上的蜡烛点燃了, 屋内亮堂几分。 白冠文迟疑了:“可……那是跟随老夫多年的家仆,他不会骗老夫。” “活着的时候不会,死了未必。”姜遗光道。 “你说什么?”白冠文震惊,“什么死了, 他明明……”他想说什么, 又沉默下去。 好像,是死了? 可是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不是和自己一样被抓走吗?怎么会以为他死了? 难道是……鬼? 不不不,子不语,怪力乱神, 需以正道在心, 心存正气,方不为其所制。姜小友兴许只是随口一说, 但不知怎的,他没有提出反对。 姜遗光没有解释太多,走上前去,拉开还站在门边的白冠文,而后,自己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高瘦身影,披了件斗篷,瞧着愈发消瘦,一看就吃了不少苦头。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把头发梳得好好的,身上打理得干净。 白冠文一见,不免心酸:“你受苦了。” 老仆道:“老奴是来接主子回家的。” 白冠文也不去想他们怎么逃离这土匪窝了,忙道:“好好好,回家,这就回去。” “你不能和他回去。” 依旧是姜遗光,他说话了,不疾不徐地走来。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平静无波,那双比夜还要深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即便看着你,也让人觉得他在透过你看着其他什么东西。 至少此刻,白冠文破天荒的因为这少年的目光而有些发毛,一种难言的恐惧或是其他什么情绪爬上心头,让他很想离开,想让老仆带自己离开,可他不知怎么又畏惧了,不敢靠近他身边。 从老仆身上,传来一股古怪的气味。 人老了以后,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味道,他有,老仆身上也有。因而白冠文年纪大了也要时常沐浴焚香,自己闻不到,就能避免那种提醒自己已经老去的气味。 可老仆身上的味,不止那些。 姜遗光走到了老仆身边。 “我说过,他已经死了。” 老仆一动不动。 姜遗光伸手,拉开了对方拢得严严实实的斗篷。 斗篷下,一套轻飘飘、空荡荡的衣服。
752 首页 上一页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