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微之就那样抱着他,坐在镜面般的水上。身后的霞光都落下去,他的小白桐随风散成万千芳华,最后留下的枯枝也碎为齑粉,最终都在他站起身时成为尘埃。 而这一切都无法困住他。 他转身看向门内的世界。那天穹暗淡下去,无边的黑暗席卷过来,而他仍感到鬓发之上的风。 面前,就是这天地之中真正的“天极”。
第72章 华严世界 传说开天辟地之前,初元、雨渐等一众古神皆生于一道,其名“玄玄”。玄玄乃众妙汇集之所,不在三界之内,却又是生出天地的混沌之所。神格一觉,初元天尊与雨渐天尊挣破玄玄、创生天地,在神识未聚之时同诸古神混战厮杀,山林风火因之而成,最终造化万千,尘埃落定三千界。 而那片虚无与三千界间的裂口,被保留于天极,是为玄门。 玄门之后是什么,孟微之都快不记得了。 可当他再一次站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时,那沉重的岁月再一次降临到他肩头。他向前走,冰凉的薄水在足下荡起他看不见的涟漪,而万籁中生出的微风不依不饶地牵扯着形骸,唤他归去,又唤他重来。 此间一切是万物之源,至善至恶。 当年,雨渐就是无意入了一趟玄门,出来便要毁天灭地。境由心生,却在身外,千人千相。孟微之猜想,这本源之地的存在,便是会挑动起神明万年之下的不安宁,将已然锻出的神识磨灭,塑出一个怀有一身创世灭世之力的怪物。 及时他当时打败雨渐、费劲心思修补她的神识,在顾仙山的那个神也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天尊了。 正思量着,前方的水陡然变深,淹没至膝盖处。墨色之中,显出一双巨大的眼,赤金色,瞳仁深黑,高高悬在孟微之眼前。他望过去,那双眼却又消失,空留翻滚的寂静。在那静默处有什么闪烁起来,孟微之定身不动,而周遭万千点灯起,明明至天穹——无数神龛华台在四周现出,其中皆是长明灯,灯后是造像——紫袍趺坐、长剑在膝,正是他自己! 好一个莲华世界。 “初元。” “初元。” 回声,风音,在世界海中震荡不休。孟微之的神魂跟着颤起来——无数道目光望向他,而这莲华千灯之中多出一幢转轮藏,其间经卷万千。孟微之走到近前,抬手一触,那转轮藏即刻化为金尘、随风而却。而尘埃之下显出一个幻影——是他在吴郡时,拜师学道的老天师。 不,不是。 那个老天师,早就转世入轮回了。 “你是谁?”他问。 “你是我全知全能的造物,为何不知我是谁?” “我不会是你的造物。”孟微之道。 他此时天目已开,望向水中倒影——自己竟又恢复了少年面目。而眼前幻影容色不改,越过水底的冷月,朝他步步走来。 “每一个从玄门中走出去的,都是我们的造物。”他道,“我们不在同一间,你无法以眼观得真实的我们,而我们只能借用你脑海中的形象出现,让你得以一见。” “这是因果所致?” “不是,”对方道,“我们并不知你会重入此门。那个设计将你拉入此境的人,以为入此境者难以复出,想要以此来拖住你。” “那阿难在哪里,现在如何?” “你果然方才并不平和。” “为什么这么说?” “拉你入境的不是本尊,只不过是那孩子的一个化身罢了。” 孟微之怔住了。 他沉默片刻,有些怅然地笑了笑,转眼看向那幻影。 “我该如何称谓你?” “你不是一直叫我师父吗?”幻影笑道,“或者,你可以称我们为‘华严’。” 华严。 最高的,最纯粹的,最庄严的。 在一潭浅水和万千莲华之下,他们隔着水中破碎的月亮相对而坐。没有呼吸,血液不流淌,四目就这么静静相对,孟微之看到华严的眼中没有瞳仁。 “这地方,真的有进无出吗?” “不是。”华严道,“你想走,转身就是大罗天。” 他顿了顿,将袍袖一展:“你之所以还留在此处、见到我,或许是因为心中有疑惑,而外面那个世界已然无法为你解答。” “对,师父。”孟微之轻声道。 他试着活动身子,缓缓地坐直了。 “这世间有神吗?”他开口,“神的道与天道,一定契合吗?我在天道之上吗?可以任意而为吗?” “你分明知道答案。”华严道。 “天道之下,自负因果。” 须发苍苍的老者沉沉地颔首。 “那么,这与所谓凡人究竟有何不同?诸天仙神,千万年来以天道自缚,却又自认高居凡人之上……” “本就没什么不同。”华严道,“尺度不一样而已。” 他抬起手,自左侧水中生出洁白如冰的水中花。孟微之看着将花拈过、垂眼微笑,忽见自己腰间的长剑成了一段桐枝,其上紫华开遍。 “自欺欺人。” 光尘飞溅,芳菲漫天。 “本来,这世界的法则应当是万物平等自由,其余都交由天道。生生死死,往来开落,都不是生灵要考虑的问题。” “天道又是何人制定的?” “你在此间,还不明白么?”华严抬手一挥,周遭莲华骤然暗淡,孟微之怀中的紫桐花皆枯萎败落。他与华严坐在平泉寺的后院,面前枯木逢春、繁叶簌簌。 饶是他,也屏住了呼吸。 “倒是这三千界中的神——不是指你,为这世界定下了另一个‘天道’。”华严笑道,“你明白自己原是世间第一人,这是好的;但是,有人却真将自己当做神明了。” “救苍生是神明本分,他们这样认知自己也无可厚非。” “你也是这世间第一个‘神’。”华严伸手点向他,“你是因为苍生而成为‘神’的,而不是因为你是神便要救苍生。这个字,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一份标识——你不老不死无本无心,要忍受千万年痛苦,在无知觉中做华严在这三千界的化身。而剥离这一字,你还是你,你有你自己修出的七魄,有爱恨怨憎恶,有凡人可以享有的一切。” 孟微之望着他,灵台处火灼般的苦痛渐渐平复。他说不出为何,那难以言喻的一切冲击着他万年来的所思所想,叫他想转身逃离。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固着在这个虚幻的场景里,面前躯壳熟悉而陌生。 他想说些什么,一开口,一滴泪先坠了下来。 “可一个神明若有其偏爱、过情天恨海,”他低声道,“那还算是有神格吗?” “若你还能凭理智稳天地、救苍生,那便是神格。”华严看向庭前,“若天地与一人不可皆全,那你便要抉择。” 孟微之猛地抬眼看向他。 “倘若你决心要为一人同这天地间被神所建立起的纲常相抗,那便舍弃神格、翻覆天地,不再做这天地共主。这对你而言不过时一念之间,这三千世界都将不复存在。” “可我不会……” “可你会挣扎。”华严看向他,“你只是我们的投射,故而做不到同天地共不仁。” “天地真不仁?” “你是真慈悲!”华严忽而大笑起来,“我们隔镜观此间,看到你为阻止雨渐毁天灭地而大动干戈。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孟微之按着洛泽长剑,站起了身。 “是你们挑唆的。” “她比你更早地看出那些造物的荒唐和野心,想要尽早地亡羊补牢。”华严平静地说,“我只是让她看了看真正的天道。” 真正的天道。 孟微之紧握着剑柄,听华严随意地道:“你看到那棵树上的叶子了吗?鲜绿的,明亮的,春天长出,秋冬凋落。” “就如这三千界对你们而言一样?” “不错。”华严说,“将这一树烧成飞灰,我们不会可惜。而你,被我们赋予了焚烧的能力,但你这千万年来都并未做这个决定。” “往后也不会……” “你想看看真实的天道吗?” 孟微之提着洛泽,转身就走。空荡的天王殿中没用造像也没有江南树,他每一步都觉得脚下踩空,终于在华严的一句喃喃轻语后回了头。 “我不久前见过他。” 孟微之皱紧了眉头,而眼中那老者已经模糊。 “你对那些神不仁,是因为你把他们都当成自己的化身。你只敢对你自己不仁。”华严的声音愈发遥远,“但你把他看做一个完整的、不附于你的人。” “他在哪里——你在哪里见过他!” “当然是,”华严说着,身形散作一卷落木,“在门中。” 作者有话说 开始玩抽象了 我就喜欢抽象东西 这个道就得这么论爽啊!!! (纯粹发泄压力不管读者死活的目标最终还是达成了,,,)
第73章 境中你我 江南树进玄门了。 他想干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烁,孟微之身后的光影全都坍塌,风向后狂吹,而他朝面前黏重的黑暗飞身跑去。没什么神力,不能乘奔御风,只是一直飞奔——脚下坚实的土地消失,微凉的水丝溅落在身上,乱发中的木簪坠落,他的长发被风猛地卷向身后。刺痛又从胸腔之中生长出来,扎进他的血肉,孟微之却不以为意了。他只看到前面有一点光,便在万里虚无中一直奔跑。 玄门之内都是心之所向。 而他要见那个人。 “让我找到他。”孟微之在心中默念,“如果他在这里,只要他在这里,就让我找到他!” 这像极凡人无望的祈祷。 可他不在乎了。 脚下骤然踏空,他随着轰鸣的水流向下坠落、坠落、再坠落。翻覆旋转之间,孟微之看到那点光闪烁再闪烁,像世界之外的另一个太阳,熊熊燃烧着有限的、让其存留于世的执念。 他重重地砸落在地。 浑身筋骨寸寸碎裂又瞬间愈合,不老不死的诅咒压下来,在他嘶吼出声的前一刻将他又勉强塑成一个人身。万丈飞瀑飞流而下,冲刷掉他身上的污泥与血水,他顶着这灭顶的宿命,缓缓站起身。 千尺瀑还是天极跌水? 这里出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他的记忆,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是如此,因果真是分明——他两次从千尺之上落下,那个人永远在他身后,而他从未回头。想都不用想,如果孟微之仍没有机缘明了真相,那小白桐会无数次回到他身后,坚定地跟随、犹豫着道别,做出些并不明智的决定,然后自以为是地将这空旷而无聊的三千界留给他一人。 想都不用想。 而这回,跌水之前,岁月之中,换被凝望的那人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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