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乔九安停下手上的动作,手指叩在被自己从研究中心带出的光脑上,低声道,“修不好了。” 那时候他的精神力空间受损,没办法放东西,经历过追捕,爆炸,飞艇解体,逃生舱迫降,那个本质没什么特殊的光脑当然也彻底报废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乔九安明知道不可能存留下来的光脑,当他进入逃生舱濒临深度昏迷时,还是被紧紧攥在手心带到了这里。 伯尼又自觉隐蔽地偷看了乔九安好几眼。 乔九安已经在这里养伤小半个月,伯尼也跟着上课了这么长时间,但他和乔九安并没有多少上课之外的交流。 伯尼想到乔在图纸上画的那些机械图——不认识归不认识,但炮筒和弹药匣横截面什么的,伯尼还是能勉强连蒙带猜看出来几分的。 每次看见都让伯尼莫名有些胆战心惊。 伯尼一直都不太相信父亲对乔的判断——等着看吧!他一定能找出乔根本不是什么弱鸡研究员的证据! 走进来的克雷斯将营养液放在桌面上,抬手重重揉了两把儿子的脑袋,然后轻拍了两下。 伯尼嘟囔着使劲扒拉开父亲的大手,哼了一声,主动离开,将适合说话的空间留给两个大人。 克雷斯拉了椅子过来坐下。 乔九安早已经将画好的图纸盖住塞到一边,手指捏着那个已经报废的光脑,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我见过很多。”克雷斯轻声说。 克雷斯点开光脑光屏,打开一个分类夹。 乔九安的目光终于转到克雷斯的身上。 准确来说,是落在克雷斯手腕的光脑上。 “要看看吗?其实很有趣,算是我的……”克雷斯停顿下来想了想,“治疗日记?” 安静许久,乔九安开口:“我对你手里的光脑更感兴趣。” “那可不行。”克雷斯笑了,“这可是基地共有的资源,我也只是借用的。” 然后再度发起邀请:“要一起看看吗,乔?” 乔九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眼睫低垂。 “我也很久没有打开看过了,啊,第一个是安妮啊。” “安妮曾经是基地护卫队里最耀眼的红玫瑰呢!那一次星盗来袭太过突然,安妮正好带队在外搜集物资,在探查到星盗行动的第一时间就让人回来报信,自己带着其他队员前往骚扰星盗主舰队来拖延时间……” 乔九安抬眸看了一眼。 光屏上的少女笑得含蓄内敛,眼角微微扬起,蓝眼睛里满是星光。 看上去完全不像克雷斯说的那么雷厉果决。 见克雷斯一边说一边点掉光屏,朝着下一个文件夹点去,乔九安皱了下眉,下意识开口:“之后呢?” 克雷斯的手指在光屏前游移几秒,蜷缩了一下,低声道:“被送到我这里时,她的颅骨和内脏重度损伤,双眼失明。” “她的心态很积极,还在憧憬即使眼睛看不见,她也能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基地里还没长大的孩子……但最终,她的伤势还是恶化了,所以在生命走到最后阶段时,她选择和星兽正面对抗,同归于尽,为基地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资源。” “基地里,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人在走到绝路的时候,自毁倾向总是最盛。 乔九安没有说话。 在莱恩生命中心时,实验体们也是这样的一个又一个文件夹。 建档、书写、加密,如果没有那次爆炸,没有那场逃亡,最终都将走向归档。 克雷斯的档案和实验体档案极其相识,却又好像有着实质性的不同。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乔九安听克雷斯说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生,说着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目光不知不觉变得专注而认真。 对实验体而言,生命是最轻的东西。 实验体的每一次苏醒,每一次试验,每一次任务,每一次对战,都有生命在逝去。 实验体们谁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去,会不会被当做实验垃圾一样,被清理销毁。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局是或者离开研究中心,但不论是否真正离开,乔九安相信,所有的实验体,在生命走到最后关头时,都会升起和研究中心同归于尽的疯狂。 莱恩研究中心的确是他们不幸的开始,同样也把无法抹去的编号印痕,深深铭刻在他们的血肉里。 乔九安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地吐出。 他明白克雷斯想要开解他的好意,同样也清楚克雷斯的私心,可他已经做不到自我情绪调节了。 是的,乔九安知道自己不对劲。 也清楚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精神力暴动是百分百死亡的实验项目。 在那一场原本足以致命的精神力暴动后,乔九安虽然奇迹苏醒,却紧接着遭遇高强度的战斗和逃亡,精神力再度透支,几近枯竭。 精神力拥有自我恢复特性,越是数值强悍的精神力,越是透支使用,恢复速度越快,恢复后的精神力就越是暴虐不可控,负面情绪也会随之被放大无数倍。 不巧,精神力透支也曾经是生命中心的研究项目之一。 被透支精神力的实验体,下场无一不是在精神力快速恢复后暴乱失控,发疯自爆。 乔九安原本以为,不论什么时候,面对死亡,他都不会有任何的退缩。 可当他真正濒临过一次死亡,挣扎着,无比艰难地活下来之后,却紧接着又再一次面临生命的倒计时。 他生出了恐惧。 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静寂无声的死亡。 那种一分一秒,孤独一人等待死亡的感觉,就像是被套住脑袋,捂住口鼻,一点一点眼睁睁等待窒息与空白降临。 他反复梦到混乱却孤独的走廊,梦到燃烧着的大火,梦到那十几条没能接通的通讯,梦到窒息前看到的、好像被世界隔绝遗弃的光怪陆离。 还有001。 乔九安捏着手心报废的光脑,扯了下唇角。 ……他们之间,也没说过什么情啊爱的。 是搭档,也或许算情人,谁知道呢。 其实乔九安还是有点后悔打那些通讯的。 如果注定了还有第二次生死别离,乔九安觉得,之前的结局就已经挺好了。 毕竟,比起看着他死在眼前,那还是之前的那种死法对雕哥更友好一点。 耳边克雷斯的声音还在嗡嗡个不停,乔九安却有些听不太清晰了。 他看向自己的精神体。 作为乔九安的精神体,仓鼠D在醒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大多数都处于沉睡状态,试图以最快速度恢复枯竭的精神力。 这无疑是一种飞蛾扑火的行为。 乔九安知道克雷斯想要将他留在绿洲基地,也因此他没有解释自己的身份,任由克雷斯猜测,修养身体恢复精神力的同时,静静盘算着在白沙星这样的环境里,他能利用什么渠道积攒够弹药,再度回去莱恩生命中心。 如果他注定会很快死亡——乔九安稍稍出神——那么,他只会选择死在最绚丽的烟火里,轰轰烈烈,骤然绽放。 ——带着五年前没能炸掉的莱恩生命中心一起。 “这是我的妻子,朵拉。”克雷斯缓缓笑开,面部的棱角全然柔和下来,“她并不是白沙星的人,和乔你一样,她经历了一次星舰交通事故,逃生舱迫降在了白沙星。” 意识到克雷斯语气的变化,乔九安收回飘远的心神,定睛看向光屏。 “由于逃生舱弹出时的参数错误,安全装置压迫住她的双腿,等到我们发现她时,她的双腿已经因为伤势过重无法治愈了。” “基地虽然排外,但是像朵拉这样没有丝毫威胁并且拥有学识的女性,在经过长老们的认可后,还是会被接纳的。” 毕竟基地里,有的是对知识渴望的孩子。 “只是后来……她的旧伤二次恶化了。” 乔九安抿唇,低声道:“抱歉。” 克雷斯看着妻子的照片出神片刻,手指微动着,像是想要抚摸妻子的脸颊,但手指却只能穿过光屏,无意间将光屏上的照片放大了细节。 乔九安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突然抬手按住克雷斯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克雷斯诧异看他。 乔九安死死盯着光屏过了十几秒,才一字一顿地问:“这个吊坠,是从哪里来的?” 吊坠? 克雷斯闻言看了眼,想了许久,才从有关妻子的画面里挖出了一些零星的记忆。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金属挂坠,当初克雷斯也是好奇过的,毕竟这个挂坠没什么造型,做工甚至有些粗糙,看上去并不像是妻子平日里喜欢的配饰类型。 呃,好吧,其实是吃味过——毕竟那个吊坠看上去真的更像是男性的配饰,还是手工做的那种。 “这是朵拉来时就带在身上的,据说应该算是信物?说起来也是件挺有趣的故事。” “那时朵拉遭遇了劫匪事件被人搭救,她想要报答对方却又实在拮据。” “对方应该是看出了朵拉的窘迫,就说如果想要报答,可以带着这个吊坠,如果有人认出它,就帮他转告一句话……” 克雷斯说到一半,似有所觉地停下话语,怔怔看向手指都在轻颤的乔九安。 “乔?你……” 乔九安垂着眼帘,从克雷斯的角度,看不清那双总是蒙着阴影的绿眼睛里纠葛着怎样的情绪。 “告诉他什么?” 蓦地,克雷斯忽然明白过来,他在乔九安身上看到的矛盾从何而来。 作为见惯了生死的医生,克雷斯并没有多管闲事到干涉所有人的生死。 他想试着开解乔九安,不仅仅是因为乔九安在教导伯尼时展现出的才华,想要让乔九安像是当年的朵拉一样留在绿洲基地。 还因为乔九安无意间散发出的,极度紧绷的急迫。 那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向死的疯狂。 可是这疯狂中却又夹杂着犹豫与迟疑,像是在寻找什么,想要抓住什么。 现在的乔九安,就是这样一个向死又求救的矛盾者。 这样的矛盾者,通常只需要一根绳子,就能从深渊里重新爬出来,站起来。 克雷斯本以为乔九安是因为接受不了从前途无量的研究员,到如今行动不能自主的“废人”落差,想要做那个开解乔九安的人,让乔九安因此对绿洲基地产生归属感。 可没想到……那根绳子,却早就已经死死绑缚在乔九安的身上。 克雷斯在心里暗自可惜,但好在白沙星偏远,很难找到契机离开,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劝,当务之急是让乔九安打起精神,先摆脱自毁倾向好好生活。 这样想着,克雷斯一字一顿地,低声说出当年妻子曾经转述给他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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