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断的连海也未生气:“足见步医生您是个念旧的人。” “记者同志,”步安宁的镜片被热茶熨出模糊的雾气,“您的意思,因为我念旧,所以喜宴那天回步家村投毒的人是我?” 来之前,连海和季明月设想过很多种和步安宁推拉的情况,软的硬的,都有准备。但千算万算,没算到步安宁如此直接。 果然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连海更沉稳些,很快答道:“步医生您误会了。我们周刊是打算出一篇特稿,但这篇稿子的视角是当代农村“结婚难”现象,内核主要是探讨当代农村年轻人的婚恋观,重点并不在当事人的死亡上,约您采访,也只是了解一些基本信息。” “语言是苍白的,”步安宁似乎并不相信,起身来到二人面前,递过手机,“但证据不会骗人,眼见为实。” 连海和季明月接过,见是一段录像。 录像是俯拍,屏幕中,一位戴着无框镜、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对着电脑敲键盘。 下方有时间地点:【113 2024-05-25 08:30】。 就是这间办公室。就是喜宴出事的那天。就是步安宁。 季明月示意连海抬头,连海循他目光看了看墙角——彼处果然有个摄像头。 “是我征得医院的允许,从保卫科调取保存的监控。”步安宁发出免责声明,“步家村办喜事的那天,工作时间我一直在这间办公室上班,这是证据,警方已经确认过了。” 连海手指在进度条上左右滑动,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大部分时间,步安宁的身影都出现在这间办公室,就连午饭都是点的外卖,吃完午饭,他就趴在办公桌上一直眯到下午上班。 步家村那十八只无瞳鬼是当日下午服用甲拌磷后死亡,而从医院到步家村,至少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这也就意味着,步安宁绝无可能利用碎片的休息时间赶回步家村,甚至连最占天时地利的午休时间,也不行。 没有条件,没有机会。 季明月看了片刻,手指在屏幕上一触,暂停了视频。 连海乜斜他:“怎么了?” 季明月心里直突突,却摇头道:“没,不小心按错了。” 话虽如此,他其实是想去看步安宁的手。 监控屏幕中的步安宁,手指没有缠纱布。 步安宁连自证清白的视频都甩出来了,连海此时再跟他虚与委蛇就不礼貌了,思忖须臾,连海单刀直入:“喜宴当天,步医生当真一整天都在医院?没有踏出过半步?” 步安宁直起腰踱回办公桌前,目光从桌上缓缓移动至墙上的《人体穴位图》。 桌上堆了一摞厚实杂乱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英文和化学分子式掺杂,间或还有奇怪符号,符号像是手绘,粗看上去像个四芒星,内里弯弯绕绕,好似什么奇门术数的符咒。 旁边也都是专业书籍,《中药学》《中西医结合内科学》《中西医结合精神病学》等等。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季明月听说过医生这行的内卷和辛苦,此时不免有了实质性感触——步安宁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主任,如此人才竟也还要苦学医学知识,学的还是中医。 甚至不仅要学中医,还要研究玄学。 神游之际,只见步安宁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整理好,用书本压住,接着严肃道:“我哪怕踏出医院大门,在外面轧马路,也断然不可能去步家村。” 见连海斜眼看他,他又道:“我们一家已经和步家村断绝关系,我答应过我爸,这辈子不会回去。” 语速很慢,字字掷地。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意思了,连海和季明月面面相觑。此时步安宁抬腕看表,回头礼貌地笑了笑:“那么二位大记者,食堂马上就关门了,现在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 步安宁手握铁证,连海和季明月饶是舌灿莲花,也再问不出什么来,带着一鼻子的灰出了办公室。 西北城市,中午的日头毒得能晒死向日葵,季明月整个人快冒烟儿了,眼疾脚快找了片树荫地,靠在树干旁闭目养神。 连海寻了个空子,从医院的自动售货柜里买了两瓶矿泉水,撂了过去:“接着。” 季明月稳稳接住,却只将水握在手里慢慢把玩,眼睛自始至终没睁开。 连海知道他在想什么,喝了口水:“步安宁那人,你也觉得有问题吧?不在场证明。” “Bingo,”季明月打了个响指,“他那个不在场证明,完美。” 连海:“太完美了。” 季明月:“完美到——就好像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查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上一案的河豚毒素吗?没错,这两个案子有关联。 ----- 一些些小伏笔
第60章 死胡同 几句话的工夫,季明月看到一抹清瘦的身影,以及熟悉的无框镜。 ——步安宁已然换了便服,走出门诊大楼,向不远处的职工食堂匆匆行去。 季明月:“听刚才步安宁和师弟说话,他们俩应该有一起吃食堂的习惯。可是喜宴那天,步安宁却是在办公室吃了外卖,这不像他的作风,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步安宁是故意留在办公室。 留在摄像头看得到的地方。 话毕他扭开矿泉水瓶吨了一口,甘凉的水让他大脑清明了些。他心道在医院工作,忙的得脚不沾地是常态,吃顿外卖其实很正常,自己方才的设想完全是主观臆断,立不住脚。 他不无郁闷地道:“是我阴暗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没有,”连海启唇,“我本来不觉得步安宁会牵涉到这样一起集体中毒事件里,但如今看来,还真不一定。” 季明月一怔,咽下去的矿泉水劈了个叉窜到气管里,咳得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 连海掏出纸巾,凑上前来。他略高,身子稍微倾了些,仔仔细细帮季明月擦脸。 下颚,嘴角,鼻尖,颧骨……像是雕塑家在勾勒自己最为满意的作品。 “别动。”连海捧起季明月的脸,让他躲闪的目光定住。 浓黑瞳仁,眼中含水雾,让连海想起春日初融的河流,和水流中被反复洗礼的鹅卵石。 连海吹了口气:“睫毛掉进眼里了。” 不知为何,连海气息有些乱,十分不得要领,没吹走睫毛,却令暧昧迅速升温。季明月被焦灼的空气烫得五感尽失,羞耻地一个激灵:“不……不是这里,位置不对。” “想什么呢?”连海捏了捏他几乎变成桃子颜色的苹果肌,继续朝他耳廓吹了口气,“不过你说到了重点,位置。” 意识到被调戏了,季明月耳朵红得滴血,他捂住脸:“?” 连海:“我看视频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不对——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离开座位走到摄像头正下方,好让摄像头拍到他。” 堪比电影学院教科书一样的走位,未免太刻意。 季明月边揉眼边回忆视频内容,发现确实如连海所说。 连海:“但视频里的人的确是步安宁,怪就怪在这里。” “会不会是AI换脸?”睫毛总算从眼中出来了,季明月通体舒畅,思路也随之打开,“现在AI换脸技术很发达的,随便找个跟步安宁身材差不多的人在办公室坐着,喏,我看他那个小师弟就挺符合的,让师弟李代桃僵,他自己去步家村投毒。” “不可能。”连海笃定道,“如果视频是伪造,第一时间知道的应当是警方,而不是我们。你觉得步安宁还能优哉游哉地去食堂吃饭?” 有道理,季明月只觉脑子里蒙了片雾,重重叹了口气:“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这哪是破案啊,根本就是走死胡同。海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圣水很快要失效,连海掏出怀表看时间:“先联系一下杜宾,之后尽快回阴冥。明天我们不钻胡同了,正儿八经走阳关大道。” 季明月懂了。 去步家村。 …… 杜宾不愧是做自媒体的,执行力强,效率惊人——昨天连海联系他,想要《财新周刊》杂志社帮忙开一张去步家村采访的介绍信,杜宾只花了一个晚上就办妥一切,加急快递今早就送到了沛州福利院传达室,还说政经口的总编正巧在沛州有关系,已经和县乡两级打好了招呼。 坐在去步家村的出租车里,连海认真看了介绍信,确认底下的杂志社红章绝非伪造后,将信纸叠好。 他见季明月猴一样抓耳挠腮,还时不时回头看两眼,便道:“介绍信没问题,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季明月却摇头:“不是担心这个,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跟踪。就那辆白色绿牌比亚迪,看见了没?打从我们俩上车开始,一路从收费站跟到现在。” 路上车多,几个大路口拥堵异常,白色绿牌比亚迪是网约车标配,一路上连海看到了十几辆。他放低声音:“你一个鬼,你怕人跟踪?小季,我现在很怀疑你的精神状态啊。” 季明月皱眉:“我认真的。” 小季委屈起来,眉毛一拧,嘴唇微微翘起,别有风情。连海忍不住笑了下:“这个案子办完,我找庆甲君给我们俩特批个长假,咱们一起,休他十天半个月。” 前几天没能休成的年假,没能和小季一起吃的烛光晚餐,没能打上的本垒,他早就在手机里的【咸鱼投喂指南】备忘录中置了顶,迟早要补回来。 卷王主动要求休假,震撼程度不亚于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季明月双目圆睁,掐了两下自己的大腿:“起猛了,这特么一定是场梦。” 连海:“梦?” 方才的担忧早已被要休假的喜悦冲击得烟消云散,季·咸鱼·明月给了连海一个迷之微笑:“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跟踪我们呢。” 到达步家村已经是下午三点,连海和季明月看到一幢三层小楼,门口挂着【步家村村委会】【步家村党群服务中心】的牌子,大步流星进入。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到了办公室,连海同季明月递过《财新周刊》的名片和介绍信,没有半分心虚。 客观一点说,两只鬼都很帅,而且有种帅而不自知的独特气质,扔在人堆里,可以立刻成为焦点。 办公室正打瞌睡的年轻值班员骤然惊醒,忙不迭搬了凳子,又觉不妥,给凳子加了软垫。他泡了两杯茶,说一口浓重西北方言,还有些口吃:“大,大,大记者,等一哈,俺,俺去,去喊安泰哥。” 小楼的装潢布置还算过得去,桌椅电脑俱全,桌上放着钢笔墨水,墙面挂画是毛笔写就的四个大字【天道酬勤】,一种十分复古的乡村干部办公风格。 连海瞥了眼墙上的指示牌,一二层是办公室,三层是宿舍,桌前的大监控屏将小楼内外看得一清二楚。他又吸了吸着鼻子,空气里满满黄土特有的干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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