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还好,一说,莫栋梁伤残的左腿竟开始隐隐作痛。 病根儿来自两年前。彼时他还在送外卖,因为害怕超时被平台罚钱,他骑着小电驴,咬咬牙闯了唯一的一次红灯。 结果撞上了渣土车。 平台不给外卖员上医保,他也没想到要买份保险安身,下场便是在医院掏空了送外卖时攒下的所有积蓄。 出了院,小电驴自然是不能再骑了,一个将近四十、家徒四壁的残疾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就是做保洁。 保洁这种体力活儿很辛苦,拖地板擦桌椅打扫洗手间,忙的时候一整天都停不下手直不起腰,中午热饭时要和其他保洁员一起抢微波炉,饭菜味儿太大,还会被大楼里的年轻白领投诉。 如此两年,莫栋梁腿伤不仅没好,反而变本加厉。人也苍老了十几岁,不过三十多的年纪,看上去像个饱受生活蹂躏的小老头。 这幢写字楼里,不少光鲜亮丽的白领们一手托着电脑手机,另一只手手背处连着便携式输液设备。 莫栋梁也也很想拥有这样一个方便打消炎吊瓶的玩意儿。 就像他很想再回到比特跳动。 这也是为何他总是早出晚归、尽可能多在公司留一会儿的原因。 甚至大年三十当天,所有保洁员都想回家过年,唯独他主动向公司申请,放弃吃年夜饭的机会,来比特跳动值班。 因为他曾经的工位,就在十三层—— 如今,那里立着一块叫做【吴鹏程】的名牌。 逐渐加深的痛感将莫栋梁拽回现实,他下意识用左手扶住伤腿。这么一动作,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砰地一下坐在了楼道间,整一套沉重的保洁工具摔在旁边不说,就连身旁的水桶也跟他作对,骨碌碌滚了老远,水桶中残留的污水溅了他一头一脸。 莫栋梁使尽了浑身力气,却怎样都站不起身,像被抽去了整条脊椎似的无力塌陷,只怔怔看着自己的左手。 他出生在玉湖后山的【般若福利院】,虽然无父无母,但打小就深受福利院院长的喜爱。 院长说左撇子聪明,还给他起名叫“栋梁”,也是想让他发挥聪明才智。 聪明像根大梁,上顶着幸福人生,美好未来。 他也确实做到了——十载寒窗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刷题进了互联网大厂。 可…… 可这么好的左手,曾经拿笔拿键盘的左手,为何如今只能扛拖布拎水桶? 这么顶顶聪明的“栋梁”,为何会沦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大叔,能帮忙打扫一下工位吗?”身边的声音突如其来。 莫栋梁抬头,见是位小伙子,黑皮大眼,唇角含笑,眸中闪着年轻的朝气。 在十三楼做保洁这么久,他一眼就认出是去年离职的实习生,好像叫小杜。 莫栋梁下意识以为,小杜应当是重新入职比特跳动的新人。 这家公司里,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人前赴后继。这些新鲜又愚蠢的、汩汩跳动的血液,会掩盖掉所有的腌臜脏污。 果然见小杜往工位走:“我今天第一天上班,HR说工位就在十三层,奇了怪了,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莫栋梁怕小杜投诉他消极怠工——一旦有投诉,会被公司扣除当月全部工资——只得咬着牙站直身体,拿了工具迈着残腿,跟在他后面慢吞吞走着。 黑皮小伙子走到窗边那个仍挂着【吴鹏程】名牌的工位,刚准备坐下,却突然惊呼一声:“这……这是什么?” 颤抖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他目光惊恐地回头:“大叔,你快来看!” 从做保洁开始,莫栋梁一直是孤单而沉默的,此时突然有人主动喊自己,他心中疑窦丛生的同时也不免小小雀跃,上前看过去。 只见工位下方的地毯上,竟然多了一行血书! 血书还在继续延伸,就好像一只隐形的血手飘在上空写就一般。莫栋梁揉揉有些浑浊的眼睛,总算看清了字迹,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莫】。 他的残腿一软,刺痛顺着脊椎直上,仿佛要剥开大脑,人也不自主地打了个趔趄,后退两步。 就在同时,地毯上的那枚【莫】字,草字头和“日”字的下方,竟然慢慢地褪去了血色,消失了! 【莫】,变成了【吴】! 莫栋梁所有的力气阒然流尽,整具身躯瘫了下去。 阳光斜射进写字楼,地面上,凭空浮现出两个身影。 “嘿,你别说,狗子给的番茄酱,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季明月喝了“圣水”,现出身形。 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指,冲杜宾道:“尝起来味道也不错,甜滋滋的,还有点儿冲,有点儿上头。这番茄酱是有什么独门秘方吗?” 方才那位黑皮大眼的“新员工”正是杜宾,他从工位挪到季明月身边,蔫儿坏地挑眉:“当然,加了小米椒。” 季明月原本还想再吸溜一下手指,闻言差点没把肺呛咳出来:“……你礼貌吗?” “够了,办正事。”一旁的连海实在看不下去了,制止了这场闹剧。 想起此处还有一个人委顿在地,季明月清清被“吮指原味酱”糊住的嗓子:“莫栋梁,还记得我吗?” 话毕他指指自己的右膝,彼处曾被莫栋梁的拖布杆打到过。 拖布是保洁员最常用的工具,没有之一,因而惯常会用右手来持,季明月当时是和保洁员面对面相撞,那么被打湿的应当是左膝才对。 除非,对方是名左撇子。 而那名左撇子,对两个莫名闯进案发楼层的陌生人,不仅不好奇,反而相当淡定,淡定到像在刻意掩饰什么。 想通了这一关窍,所有的信息便都如标记好位置的拼图碎片,拼出了一幅巨大的人间惨剧。 又或许不应该称它为“人间惨剧”,因为这副拼图中,有血、有绝望、有冤死鬼,有作恶的公司、有毫无来由的歹意,有冷漠疯狂残酷痴妄。 就是没有所谓的“人”。 由是,季明月和连海定下这一计谋,会同杜宾一起引蛇出洞。 莫栋梁不回话,身子几乎弯成干虾米,发抖的左手强撑于地面上。 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目光凝在那枚血红的【吴】字上。 “莫,吴,好一招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季明月单刀直入,“为什么要杀贾仁和施盼?还嫁祸给已经死了的吴鹏程?” 其实他心头已经浮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吴鹏程同样也是被眼前这个佝偻的保洁大叔所灭口。 杜宾曾无意间提过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三具尸体最初是由一名大楼保洁员发现的。季明月如今思来,心中更是一阵恶寒——在将三个人全部变成血肉之花后,这名看似懦弱无能的保洁大叔才施施然报了警。 如同艺术家总是热衷于欣赏自己心爱的画作一样,很多杀人凶手在案发后会回到现场,但像莫栋梁这样一直留在大楼中工作,就当无事发生过的凶手,属实罕见。 变态杀手心理都这么稳吗? 楼层内片刻沉默。 然而很快,一道嘶哑的声音将凝滞空气撕开了罅隙:“我就知道。” 莫栋梁吃力地起身,重新靠在窗边,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像一株太久不见日光的植物,贪婪地接收着窗外的明亮。 太亮的时候,人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莫栋梁眼前发黑:“瞒不过的。” “二位无常老爷,”莫栋梁一反常态,很是轻松地笑了下,“你们终于找来了。” 莫栋梁是把自己和连海认成了来索命的黑白无常,这令季明月好笑的同时,又感到怪异——适才的“大变活人”,莫栋梁全程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半分惊恐。 正当季明月想说“阴冥现在是智能时代,早就没有无常一职”的时候,连海适时打断了他:“你既知晓我等身份,就实话实说,否则入了头层地狱,必受拔舌之苦。” 见莫栋梁彳亍不语,连海继续攻心:“你的嘴要被生生掰开,烧红的火钳夹住舌头,在皮焦肉绽的黑烟中,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拉拽,直至整张嘴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 杜宾已经开始打寒颤了,季明月鸡皮疙瘩也蹿了一胳膊。 ——连大总裁那张弧度好看的微笑唇,是如何能丝滑说出如此可怖的话的! “呵,拔舌之苦,能有多苦?”未料莫栋梁笑意更盛。 暖煦日光轻笼在他身上,却消弭不了萦绕在周围的寒意,甚至还将他的笑容映得更加吊诡。 莫栋梁走近工位,将那枚挂得有些歪斜的【吴鹏程】的名牌扶正。他不住摩挲着名牌:“比我被踹出比特跳动,赔光所有家产,又残了一条腿,还要苦吗?”
第19章 稻草 “你也在比特跳动工作过?”连海问他。 莫栋梁并不回答,而是拭去名牌上的浮灰,些许尘灰在他皴裂干枯的皮肤上起伏跳跃,像痛苦地扭动身体的、将死的蚯蚓。他道:“你们知道吗,这里原本是留给我的位置。” 那是种极其留恋痴迷的表情,甚至有些恐怖——仿佛他手上的名牌,不是亚克力,而是美玉纯金。 也仿佛,名牌上印的不是【吴鹏程】,而是【莫栋梁】。 杜宾记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是你!我在项目组实习的时候,就听说吴鹏程是事业部总裁的心腹,干啥啥不行溜须拍马第一名,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年前突然空降成了项目主管。前任项目主管能力强,心气更高,因为这件事负气辞职了。” 他又向连海和季明月解释:“主管这种中级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来了,另一个必须走。” “什么煞笔操作,”季明月推己及人,吐槽道,“不能转岗吗?阴冥还有‘活水’计划呢!” “也不是不行。”莫栋梁突然启唇,“但能活水的基本都是低端岗位,我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 “那会儿外面大环境不错,互联网行情很好,动辄融到几千万天使轮的公司一抓一大把,我就干脆提离职了,”莫栋梁自嘲道,“我心想凭什么我卷到最后一无所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连海常来阳间的互联网公司取经,入职离职招聘裁员……他对诸如此类事项再熟悉不过,但依旧疑惑。 “像你这样在大厂干到中层的人,不乏有其他公司递橄榄枝。若是安稳找份工作,即使待遇不如比特跳动,也断不会……”他瞥了眼莫栋梁染上脏水的工作服,换了高情商的说法,“你又是如何做了一名保洁?” 莫栋梁眼神一黯:“就是因为工作太好找了。离职之后,我丝毫没把找工作放在心上,也不想再在这行卷下去了。毕竟互联网行业是个大型耗材场,说难听点就是收益前置、拿命换钱,三十五岁以后就是死路一条。与其内卷,不如找些别的出路;既然能躺着赚钱,为什么还要跪舔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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