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低头吻他,柔软地咬他的嘴唇,贴着他脸在他耳根处低声道:“不许生气,但可以打我,任你怎么打,我不还手。” 吉祥颤抖着,“哇”一声哭出来。水满则溢,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外涌,奔流不息。他觉得天地都向他压过来,他悲辛万状地哭,哭生与死的轮回,哭兴与亡的交替,哭悠悠天地间那些他懂或者不懂的悲怆。他本是指点迷津之木,自己却常陷在迷途之中,找不着方向。 小蛮被吓住,他不料自己的冒失之举会引起吉祥这样大的反应。原来所有的志在必得都是自以为是的痴心妄想。心死了大半,这世界索然无味。不配,不配,他本就是个被缚住手脚的人,一事无成,看似威风,实则是个不得自由的囚徒。或许他可以放下一切,去真正做个驰骋世间的魔头。他虽只是个平凡人,可也阴差阳错握住了驱策黑暗的力量,还有得选,善恶只在一念之间而已。 艳阳之下,翡翠般深沉的湖面上,一种罕见的异象正在生成。湖畔石旁拥在一起的两个人,正在经受两种毫不相干的内心煎熬。他们身下的湖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弥漫开去,那界限弯成一个新月般的弯,一边在冰冻,一边在沸腾。 世间万物,此消彼长。死换生,生换死。吉祥哭得一切都空了,便有一个新的自己生出来。他忽然看得无比清楚,过往的种种,如今的种种。他终于在这个时刻迟钝地顿悟了。 他睁开眼,好好看小蛮,头一次发现这个他亲手抚养过的孩子竟真的长成了这样俊秀潇洒的男子。锋利眉峰下那双失落忧愁的眼睛,自幼时看他便是那样的神情。多少次有意无意的表白,都被他顽笑一般略去了。他从来不懂,错过太多。 眉间流下一滴血,原先那个隐约浮现的新月痕迹渐渐淡去了。 他想起师父的那句话:“你生性敏柔,易为情伤。” 他淡淡笑。若不伤己,便要伤人。他养大的人,他要他万事胜意。 冰与火,冷与热,终究是融到一起去了。 …… 大师兄近来烦闷。谷外黑魔已堵住了所有可能出入的口子,虽闯不进来,却也坚守不弃,谷中人亦出不去。 若在平时倒无妨,一年半载也未必出去一次。只是最近有事,吉祥好些天没露脸了,孤身在外,也不知平安否。 可那些魔怪也与他一个想法,一口咬定月隐谷困住了他家魔君,想要闯进来救。 一里一外吵过几次,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师兄头疼,门外那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生出来的鬼物,没一个心眼是健全的,他空有一副能言善辩的口舌,到了此处全无用处。一来一去几次交锋,他大致也明白了,人既不在里边,也不在外面,两个都不见了。 他闯出去找,果然洞中也是空的。回来时颇费了一番周折,双拳难敌众手,没脸没皮的鬼东西缠人得很,甚狼狈。 过了几天,竟有鬼物来报信,怪声怪调叫得震天响,说他家魔君归来了,谷主也跟着归来了。谷主似有伤,他家魔君抱着,脚不沾地。那些小鬼大鬼们都进不得吉祥的结界,干瞪眼,于是来搬他这个救兵。 至此,他倒不急了。吉祥何许人,便只剩一口气也活得过来。想想师父还真是交对了人,仅凭这一项,便什么人也及不上这个师弟。等他们这些人全都老了,死了,连徒子徒孙也全都老了,死了,吉祥或许还在,还是那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年人。千秋万代,或可传承。 他好好地睡一觉,等吉祥回来见他。可等来等去等不到,茶也换过几壶,香也燃烬几炉……,莫不是真的伤重?他得去瞧瞧。 出门去,又出了谷,山野间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他摇摇头,这大雪山清净了几百年几千年,怎蓦地遭了这般劫难。 那些鬼物如今见他便收敛了,恭恭敬敬跟着,一路送他上雪峰去。 他到了洞口,叫一声:“吉祥。” 无人应。莫不是受了蒙骗? 又叫一声,一声叠一声,一点动静也无。心道,我且进去瞧瞧,我与他几十年的师兄弟,长兄如父,料不至于因此生了嫌隙。 他颤颤踏进去,站在外屋的中央,朝里边叫:“吉祥,吉祥,你可在里边?我听闻你回来,受伤了么?” 里边大梦初醒般“啊!”了一声。他便晓得他是睡懵了。往里走,碎碎念叨:“那些小鬼说你受了伤,我总觉得不至于。来,师兄瞧瞧……” 吉祥连滚带爬出来堵在门口,慌慌张张,一边系衣带,一边推大师兄出去:“师兄外边坐,我烧水煮茶给你喝。” 大师兄见他手脚俱全,行动便利,便放了心。可又嫌弃:“年纪也不小了,怎还是毛毛躁躁?” 眯了眼睛瞧,有些不解:“你穿了件什么衣裳?怎如此宽敞?” 吉祥低头一瞧,脸倏地便红透了,支支吾吾,脑子一时堵住,半个理由也编不出来。 大师兄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 忽有人从里屋出来,虽只着了一身素简的里衣,却也如鹤般悠游潇洒。 大师兄惊圆了老眼,“魔君?!” 魔君手里一件吉祥的旧衣,抖抖便往吉祥身上披,背对着大师兄,宽阔背影将正在换衣的吉祥遮了个全:“师兄莫怪,吉祥睡得太沉,一时惊醒慌乱,错穿了我的衣裳。”
第20章 二十 ===== 吉祥窘得很,他向来在师兄弟面前要面子,如今却被撞破这不清不楚的样子。倒也说不上完全的不清不楚,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两人都是男子,诸样不便,如此已是极限,不能说不遗憾。 昨晚上说了许多话,不知不觉便天明,困极睡去,却被大师兄好一吓。心头虚,越发要先声夺人,佯装薄怒克制着:“大师兄先回罢,我去谷里找你说话。” 大师兄狐疑,不好问,却也不是全然不知。他一生从未有过妻室,于情爱一事只在年纪尚轻时有过些许萌动,后来得不着也就看淡了。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不是不明白,只是雾里看花,又多隔了一层障子,不太确切。 吉祥赶他走,破天荒,这还是头一遭。脸面倒不要紧,师兄弟这半生的情谊终究是被人越过去了。甚荒唐,可管不了。这世上谁也做不得他的主。 大师兄老态龙钟,“好罢好罢。”走出几步来又回头,手指着外面:“瞧瞧。” 小蛮知道是让自己瞧。外面什么情况他晓得,无非是腌臜杂乱了些,不是什么大事。“晓得了,我这便去。” 大师兄眼睛又在小蛮身上绕两遭,垂下眼皮自言自语,“不像,哪里像了?”只眼睛有点影子,眼睛,那孩子的眼睛欲念深重得很,其实谁也仿不来。他再抬眼瞧瞧,又觉有些像,恐怕是眼花了,揉揉,有些可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管他像不像呢?还是不放心,扭头向吉祥道:“你早些过来,我有要紧事与你说。” 大师兄走了。 小蛮又要走。 吉祥舍不得。 小蛮道:“你与我一起,我也有要紧事,再不去瞧瞧便要乱套了。” 吉祥不大乐意,小蛮手下那些鬼东西实在是丑,不想见。又怕他一去不回,关切问:“可回来?” 小蛮道:“放心,日落前定回来。” 吉祥瞧瞧天,才亮起来的天光很柔和,离日落还有一整个白昼。 殷殷叮嘱:“不可下山。” 小蛮应了。 又道:“不可走远。” 小蛮也应了。 又道:“不可与人争执。” 小蛮笑笑问他:“这山上除你之外可还有人?” 吉祥想想,也实在没话说了,便道:“去吧。” 小蛮走后,他自去了谷里,找着大师兄,听了好一番唠叨。大师兄问他小蛮情形,他想起小蛮说勿让他人知道,便三缄其口,问来问去还是那个统领魔军的魔头。大师兄这便有话要说了,“那他是人是魔?” “是人!”他一口咬定。 大师兄似不信,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道:“这事照理来说我管不着,可你与他过从甚密,我不得不替你想一想。想来你狐仙鬼怪的故事也没少听,虽说大多是杜撰,但有一事却是千真万确。鬼物吸人精血以助他自己功力,你乃天地间灵气所蕴,又富有修为,于他们而言是世间至宝。” 吉祥想想,道:“没有的事,他的的确确是人。” 大师兄道:“你不涉世事,须知人心险恶。他既能幻形,想必亦有些狐魅之术,莫要只听甜言蜜语,着了他人的道儿。你那徒儿……,你那徒儿纵还在,也绝不该,亦不敢亵渎师尊。” 吉祥低头瞧自己的手,指尖对着指尖,不去答话。 大师兄见他不为所动,只得叹气。这师弟向来与常人不同,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劝不转,说不通,有道理时伶牙俐齿,无道理便爱答不理。他明白,这事只能这么着了,管不了。不死心再问一句:“你与他同为男子,如今到哪一步了?今后又作何打算?” 吉祥笑笑,道:“师兄怕是也饿了,该用午膳了。” 大师兄疑他是在拐着弯骂自己,又觉得不能够,看看外面天,太阳大得很,不知不觉便到了午时。留吉祥吃饭,吉祥辞了,送出去也不见他出谷,背着手不知逛去哪里了。又见有个弟子从门前过,便随口问道:“说话说得忘了时辰,有些饿了,今日厨房备了些什么菜?” 那弟子恭敬行礼道:“师尊恐忘了用早膳,此时还早,若是饿了,昨日备下的茶点还可充饥,弟子这便去取。” 大师兄再瞧瞧天,阳光虽刺眼,然日未到中天。 …… 吉祥怕时间难捱,在谷中四处逛,折一把花握着,且逛且笑,笑自己从前跟个傻子一样。走到小河边临水照着了影子,顾影瞧了瞧,如今也跟个傻子一样。 身上布衣有些旧了,想做件新的,溜达到谷中裁缝处。那管着裁缝事的亦是个第三代的弟子,年龄有些老了,恭恭敬敬,颤颤巍巍替吉祥量身。吉祥抬手,低头,转身,熟悉得很。这许多年过去了,小裁缝成了老裁缝,还是一点没变,仍旧是一样的程式。禁不住想问:“近来可有新的样式?” 那弟子手中软尺停了停,似在思索,终于道:“弟子以为修行之人不讲究衣着,简朴为宜,是以……” “是以全谷的人都穿一样的衣裳。” 弟子显然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为难道:“男子的衣物本就一个样式……”,又道:“尚有衣料可供区分,师尊们的料子总要细些软些,还有绸袍,弟子们都是粗布。粗布也分了颜色,白的,青的,黄的……,虽没什么定式,但同一个师尊门下的颜色多一样。” 吉祥这才想起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便问:“我门下又是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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