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时捂住眼睛的巫缄却是终于放下了手,他发现自己没有撞扁在洞壁上,却又莫名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回过头看,洞壁还在那里,伸手摸摸是实心的,再回过头看,看到了一间小小的斗室。 这山洞中的一间屋子真是出现得十分诡奇,更不用说这屋子里居然有床、有桌、有凳。 那桌上燃着一盏灯,灯的造型十分奇妙,乃是一只奇怪的兽,有一点像狒狒或是猴子,它高举双手,托着个狰狞的头颅,那火光就亮在头颅的眼洞之中,也不知是靠什么燃烧,光焰虽小,却十分有力,而在床上,竟赫然躺着一副骸骨。 巫缄看了很久,终于确认了那是一副青铜骸骨。虽是青铜骸骨,却当真是一副极其逼真却又精致好看的骸骨!巫缄情不自禁地走过去,低下头着迷一般地看着那副骸骨。 乱世之中,巫缄也曾见过人的骸骨数次,大多不是断了这里碎了那里,就是骨色蜡黄焦黑, 叫人望之作呕,可这副青铜骸骨,既令人感到其形肖真人骸骨之甚,又莫名其妙地令人觉得有一份脱离了凡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明明没有血肉皮肤,却让看的人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难以移开眼光。 那每一根骨头的组合,颅骨的曲线,甚至是空洞的眼窝,俱是叫人目眩神迷,难以自制! 巫缄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出手去,孩童稚嫩的手指碰触到了青铜骸骨左胸口的地方。 手指尖突然一疼,巫缄来不及缩回手,再看过去,却见他的食指指尖莫名其妙渗出了一滴血珠,落到了那骸骨之中,跟着又是一滴,再一滴,三滴血过后,巫缄只觉得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叫嚣着要冲出躯壳,似乎要往那副骸骨中涌去。 与此同时,外头开始传来巨大的「砰砰」撞击墙壁的声音,这小小的斗室开始震动,桌子上的烛火突地就跳大了一圈。 巫缄循着声音看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他怕得连喊叫都忘了,因为他藉着那烛火映出的影子,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手牢牢抓注,有个人影缓缓地坐起来,将他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巫缄不敢回头看,阴冷的气息从指尖涌了过来,开始绕着他的胳膊蔓延到他的四肢身体,将他团团围绕。 他听到了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响,而在这个斗室之中,能够活动起来的金属只有那具青铜骸骨而已。 斗室还在摇晃,巫缄却顾不上,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丢进了腊月的冰河之中,浑身冰凉彻骨,而他的血液还在从那根手指一滴一滴往外不停地渗。 知道自己命不好,但是不知道自己会这么死。 巫缄叹了口气,终究忍不住转回头来,果不其然正对上了一对空洞的眼窝。那青铜骸骨就在他的对面,抓着他的手,贪婪地吸吮着他指尖滴出的鲜血。 鲜血流入他的嘴中,也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然后那副年深日久的青铜骸骨竟然开始流光溢彩,散发出沁人的灵气。巫缄很快发现,那正是之前他在洞壁上感受到过的灵气。 这究竟是个邪物还是个灵物? 「想不到竟然会是这么个小东西放我出来。」 「谁?」巫缄为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巫山君。」 话音落的时候,青铜骸骨身上突然光华大绽,与此同时,外头的洞壁突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如同潮水一般碎石尘沙一股脑儿坍塌下来。 巫缄看到无数萤火虫像是不要命了一样疯狂地涌进这间斗室将他和那具骸骨团团包围,而就在他的眼前,那具骸骨不慌不忙站立起来,在这站立的过程中,骸骨上迅速附上血肉肌肤,又穿戴起锦衣华服,甚至戴上了白玉高冠。 银白色压暗纹的华贵衣裳端的夺目至极,却又远不及衣裳主人的光华璀璨,巫缄昔年听闻日月星辰之中皆有神明,如果当真如此,那眼前这人恐怕便是如此这般的一个神祗。 神祗伸出手,拿起桌上那盏灯,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霎时一股明火卷出,所有汇聚而来的萤火虫统统燃着了,一片一片落雨一般地往下掉。他冷哼一声:「如此雕虫小技竟敢妄图困注本君,真是不自量力。」说着,冲着巫缄很自然地伸出了手。 巫缄疑惑地看向那只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皮肤莹润美好的手,还想着果然也只有那样的骨架的主人才能有这样好看的手,跟着他就听到了冷冷的声音。 「你是傻子?」 「……不是。」 「你没看到本君的手?」 巫缄犹豫了 一下,是要让他握住吗? 于是,他试探着把手握了上去,那只冰冷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的手便马上抓住了他的,将他拉着往外走。 当他们跨出那穹窿,立刻听到了身后碎石崩塌之声,巫缄回头看去,发现那山洞竟然从身后段段坍塌,尘土乱舞,压下了一团团的萤火虫大军,似是要将此处一切统统掩埋。 「不要回头。」那个人说,「丢了魂我可管不了你。」 「丢了魂?」 「真蠢,你没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吗?」 巫缄愣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在掉下高处的时候就已经摔死了。这……搞了半天自己人都已经死了,那还折腾什么? 「你是阎罗?」 「本君像那等地下之物?」 「……」 「你还没到该死的时候。」那人用傲慢的调子说着话,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大概美色真的是大杀器,「你的魂魄离体只是因为你合该是将我放出来的人。小孩,不许回头看!」 那人说着,不论身后闹腾得多厉害,仿似闲庭信步,而巫缄听得身后如今除了碎石坍塌的声音,更多了许多尖叫、惨叫、呼呼喝喝,阴冷的风一阵阵刮过来,像是有无数亡魂不甘心有人从它们手中逃脱,拼了最后的力气也要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巫缄的瞻子已经算大了,听得那些声音却仍然觉得双脚发软,几乎走不动路,最后是被那个人像拖麻袋一样拖走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出了那个山洞,外头的雨已早经停了,巫缄跟着那人走出来才发现自己就在离那个村庄并不远的斜坡底下,而他的尸身就仰面躺在那山坡底下一动不动。 巫缄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人的一生,如果没有资本照镜子,对自己的相貌是会很不熟悉的,因为眼睛只能看到旁物而已。现在,巫缄看着自己小小的尸体,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进去吧。」那人却说。 「咦?」跟着,巫针就被人在背后重重一推,栽了下去。 然后,这段孽缘就开始了。 +++++ 巫缄醒过来,睁眼望着房顶发呆。他竟然又梦到了自己四岁时候的顼,梦见了和那个人的初遇。 他想,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要回去警告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去那个村子,因为不去那个村子他就不会遇到那只鬼面魈,不遇到那只鬼面魈,他就不会掉下山崖,也就不会进到那个洞里,放出了那个傲慢的神祗,沦落到当跑腿小弟兼常年被压的地步。 巫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然后倒抽了口冷气。 那个混蛋昨晚又做过头了! 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发现了只要与他交合就能得回自己被禁锢灵力一部分的男人便开始频繁向他求欢,这样的日子到了今年也已经是第七年了,对方过得如鱼得水,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撑多久。 拼了命修行得来的修为轻易就可被男人掏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盏灯,明明年纪不大,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油尽灯枯了…… 「你醒了?」门波推开,高傲的神祗走进来,状似不在意地往床头柜上放了一碗粥,「喝粥。」 巫缄看了那碗像汤胜过粥的东西一眼。 「嫌弃?」 巫缄拿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男人这才喜笑颜开起来:「昨晚是本君不对,你再多睡会养养身体。」男人说着,一边还要嘀咕,「你的身子怎么好像越来越差了,抱着都没多少肉了。」 巫缄躺下去,看着男人坐在他身边嘀咕。那个人有一段仇要报,他想要快点完成那些事,拿回属于自己全部的力量,然后回到他本该属于的地方去,那是一个高高的,他远所不能及的地方。 身为一个巫觋,他很早就已经知道,他和男人的缘分并不会太长,也许还有四、五年,也许只剩两、三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那人走多久,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摆脱那个人,因为越早摆脱对他就越有利,但是当看到那个人的脸孔时,他却又无法狠下心来。 他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反覆和矛盾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当然,陷落的只有他一个而已——他觉得,这或许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神祗都是无心无情的,神祗一旦有了心,他就会死了。 巫缄回想着之前梁杉柏打断了他的那次卜筮,似乎,分别真的不会太远了。 梁杉柏与祝映台的到来,带来了不小的异动,他能感觉到,天道宿命的气息在流动,他该珍惜仅剩不多的时光了。 巫碱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手掌,就像许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怯生生地抓住了那只好看的骨节分明线条优美的手。 男人愣了一愣,低下头看他:「怎么了?」 巫缄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只手抓过来,默默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每个人都有前尘后世,这一世相遇的人,到了下一世也许就不再见面,因为债清了因果了,更何况神祗终归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偶然的坠落,不过是赏予凡人吉光片羽般的惊鸿一瞥罢了。 巫缄问自己,如果真能够似祝映台一般回到过去,他真的会不去那个村子吗? 他苦笑,也许拼了命也会去吧,就为了和这个人能够相遇。比起别人,他还是幸运的,至少他和这个人已经走了廿年。 巫缄这么想着,慢慢地就又再迷糊起来。 他不知道男人此刻正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了本人亦不清楚的柔情,他更不知道分离来得比他预料中还要快一些,而当那分离真正到来的时候, 男人为他发了疯,甚至为了找到他,乱了天命,自堕凡尘,堂堂巫山君从此沦为鬼道…… 世间有许多不确定,还有许多本应该,遗憾与圆满,从来不是一成不变,而那,已经是下一世的事了。 这一世的他们,还并不知道。他们只是依偎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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