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恍然若世啊。 琉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想。 有那么一瞬间,琉玉仿佛觉得前世的血海深仇与十年复仇的风雨飘摇,都恍惚化作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梦醒之后,她还是那个有家族作为后盾,行事可恣意妄为的阴山琉玉。 可惜,她心底又有个声音很清晰地在说—— 怎么可能。 大厦倾颓,非一日之功,摧毁阴山氏的那场灭顶之灾,起源也并非在百年后。 以母亲南宫镜的手段,即便作为家主的她和父亲阴山泽二人身亡,偌大宗族也会有后备子弟撑起阴山氏的门楣。 绝不会一夕之间土崩瓦解,连迁徙别地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满门覆灭,几乎死得干干净净。 隐患必然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 只是从前族中长老对她的要求是专心修行,不理俗务,琉玉大多时间或是身在灵雍学宫修道,或是与大晁其他世族应酬往来,阴山氏内部到底出了什么纰漏,她两眼一抹黑。 还好,至少她知道一个九方家。 亲手杀害爹娘的九方彰华,追杀她十年的九方氏家主—— 这些事,都不是用通讯阵能够说明白的。 她必须尽早回一趟仙都玉京。 视线微挪,琉玉从铜镜中看到了周围女使们见鬼似的眼神。 “不好看?” 女使们面面相觑,不敢妄下点评。 唯有方才那个在楼外拦住山魈的女使出声: “好看是好看,可小姐……要是让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知道您如此装扮,来日就算回到仙都玉京,也一定会被他们讥讽的……” 琉玉看向女使捧来的黑漆蝶纹匣子。 “燕雀嘲哳,安入鸿鹄之耳?” 少女挑开锁扣,从满匣的玉质剑簪中挑了一只捏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 “想让他们闭嘴,靠的不是几件衣裳,得看我来日以何种方式重回仙都玉京。” 捧匣子的女使忽然抬眸,正迎上琉玉噙着浅笑的眸子。 “方才在楼外,那句‘你们九幽人都这么没有教养吗’,是你说的?” 笑望着她的眼眸盈盈如春水,女使错开视线,将头低得更深。 “是。” “看你有些眼生,是临行前父亲安排来的五名女使之一?” “正是,奴婢名唤绿珠。” 顿了顿,绿珠开口道: “小姐深居,不知九幽这些妖鬼粗鄙无知,夜宴上更是言语无状,说什么……昔日在无色城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无色城城主,恐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会跟他手底下的奴隶睡在同一张……” 窗棂处的方向有出鞘声。 不知何时蹲在窗边的玄衣少女拇指推剑出鞘,乌瞳漆黑: “名字,剁了。” 琉玉将朝鸢的剑柄推了回去。 “不至于。” 朝暝打量着琉玉的表情,神色古怪地问:“小姐真不生气?”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她见识过了太多的人性幽微之处。 这些妖鬼从前在无色城内备受欺凌,如今好不容易翻了身,可不得拿她这个无色城城主之女撒气? “人性而已,何苦生气?”琉玉瞥了捧匣女使一眼,笑意幽深,“就如她说的那样,他们又没什么教养,对吧?” 妖鬼是从娘胎里就带着枷锁的罪人。 照夜元年后,他们逃亡,求生,最后被转入无色城作为权贵取乐之物。 就算他们自己想有点教养,谁又会教养他们? 不知回忆起什么,琉玉眸光漾开,微微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离内室还有一重门的山魈停下了脚步。 他耳力极佳,偏偏到的时机不太好,前面所言一概没听清,只听见琉玉那一句“没教养”。 跟随在他身后的妖鬼悠悠出声: “怎么不走了?山魈,尊主可是让你去给大小姐道歉呢。” 又有一人低低发笑:“咽不下这口气是吧?” “不是我说,”红发如火的妖鬼双手抱臂,嗤笑道,“真跟仙都玉京的人动手了又如何?这可是在九幽,难不成还要长他人气焰?玉面蜘蛛一派在暗中闹得越来越凶,尊主还要如此抬举这个阴山琉玉,未免也太……” 山魈回过头盯着他:“太什么?” 听闻今日山魈在楼外差点同仙都玉京的人打起来,平日率领各部的十二傩神难得齐聚在此。 十二傩神,是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中跟随墨麟杀出重围的十二名强者。 九幽建立后,包括山魈在内的这十二妖鬼组成了墨麟的直属队伍,与妖鬼之主共同统率万千妖鬼。 和大晁注重血统尊卑的人族不同,这些奴隶出身的妖鬼不在乎血脉,只在乎强弱。 他们臣服于墨麟,只因为他是率领妖鬼杀出大晁的强者,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同时掌握鬼炁与妖炁的最强妖鬼。 可若有一日,他不再是妖鬼们心悦臣服的强者,而是成了仙都玉京的走狗…… 红发妖鬼不说话了,只是眸色幽深地迎上山魈的视线。 静默良久。 山魈撤回了朝内室迈出的脚步。 - 风吹花簌簌。 淡粉色的山樱花花瓣从枝头坠落,在朱漆耳杯中漾开层层涟漪,又在眨眼间化作一枚翠绿叶片。 ——九幽百花不生,这些幻术变幻的花一经触碰,便会变回本来的模样。 托着酒盏的墨麟垂眸瞧着那片翠叶,神思还沉浸在方才内室的一幕幕场景中。 那句“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 少女说这话时细眉轻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轻盈,漂亮得不像话。 他曾在她脸上见过许多次这样的眼神。 但从没有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回过神来,墨麟撑着额角,抬眼看向折返的山魈一行人。 这一眼冷冷淡淡,却又好似能看穿人心。 他在等他们的解释。 “……尊主。” 顶着压迫感十足的视线,山魈咬了咬牙。 “尊主,这歉非道不可吗?属下今日与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是不忍见尊主如此忍辱负重,阴山琉玉身在九幽夜弥天都能如此骄纵跋扈,可想见内心对九幽,对尊主是何等轻视!要不是九幽初建,需修养生息,必须与大晁谈和,她真以为——” “知道必须忍耐,却又如此忍不下来,到底是因为她骄纵跋扈,还是因为她是阴山琉玉,是阴山泽的女儿?” 墨麟一针见血,戳穿了山魈的心思。 山魈不说话了。 他厌恶阴山琉玉,三成因她本人,而七成,的确是因为她的家族。 “如他所想的,还有几人?” 绿衣妖鬼眸光冰冷又凛冽,掠过堂内众多身影。 “有不满之处,就趁今日机会,按九幽的规矩解决——从谁开始?” 依照九幽鬼律所定,下位者尽可向上位者宣战。 下位者胜,则取代上位者,下位者败,则当场绝命。 虽然有血腥残酷之处,但也正是这样的铁腕,才使得墨麟能在千万妖鬼中迅速确立妖鬼之主的地位,令九幽成为一股仙家世族们不敢小觑的力量。 十二妖鬼皆屏息垂首,堂内一片死寂。 良久,山魈缓缓向前跨了一步。 队伍中,个头娇小的鬼女很轻地哎呀一声。 红发妖鬼掀起眼帘瞧了瞧,又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眸。 山魈这个蠢蛋,果然一撺掇就当出头鸟了。 “若尊主执意如此,山魈愿以死谏——” 一阵琉璃珠帘碰撞的声响打断了山魈的慷慨陈词。 众妖鬼齐齐回首。 未见其人,先嗅到一脉淡雅熏香。 香道是专属于世族华宗的消遣,大大小小的世族都各有自家独一无二的香料配方。 据说阴山氏的族人惯用一种名为群仙髓的香方,造价昂贵,阴山氏却日耗数车,每日燃之,如焚金银。 九幽妖鬼皆是奴隶出身,刚吃饱饭没几年,对此等风雅之物嗤之以鼻。 但当帘后身影显露人前时,众妖鬼又突然觉得—— 那个什么香,贵点就贵点吧。 这样的瑰姿艳质,有什么是配不上的? “还懂死谏,也不是半点墨水都没有嘛。” 少女清音婉转,犹如玉振,声线很是动人。 就是这话说得……不太好听。 随琉玉一同而入的,还有乌泱泱的一众女使。 有人手持熏笼,有人手捧软垫,琉玉离落座还有几丈的距离,女使便已撤了桌上之前备的东西,换上了更为精致新鲜的瓜果点心,顺带再铺上她们自己的软垫。 行走无声,做事条理分明,整个九幽也找不出几个有这般素养的妖仆鬼侍。 简直将他们衬成了草台班子。 琉玉在墨麟身旁的位置坐定,放眼一看,眉梢微动。 九幽的十二傩神竟然全都在场。 虽然站出来的只有山魈一人,但看这气氛,这看她的目光,堂内余下的其他妖鬼,恐怕或多或少都有与他同样的怨气。 前世的此时,琉玉根本没有在极夜宫久留,一大早就带着女使回集灵台安置了,所以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她安插在极夜宫的眼线只说山魈办事不力,被墨麟远派去妖鬼长城附近,镇守九幽边陲,此后一直没有再回都城,但具体因为什么,却不清楚。 而墨麟…… 琉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绿衣妖鬼。 他从头到尾也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无论是十二傩神对她的不满,还是让她放下架子与九幽妖鬼和平相处之类的要求。 他都未有过只言片语。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前世的琉玉是不会察觉到的。 也不能说是迟钝,她生来皱个眉头,就有无数人忖度她的心思,替她排忧解难,她要做什么,就会有人提前替她扫清障碍,绝不会让路上冒出的几粒石子硌了她的脚。 直到后来,顺风顺水的大小姐失去了替她遮风挡雨的家族,才意识到这世间路有多崎岖难行。 也意识到,原来护着她的,还有一个她从没正眼瞧过的妖鬼。 琉玉收回视线,托着腮,望向堂下道: “要死谏什么,继续说啊。” 十二名妖鬼朝她投来复杂眸光,山魈更是一副要用眼神杀了她的模样。 而那名红发如火的妖鬼只冷眼扫过琉玉,向上首的墨麟道: “山魈乃十二傩神之一,尊主就算要惩处,也还请给他几分体面,莫要当着无关的外人动刑。” 真有意思。 她愿不愿意当这个尊后是一回事,这些人承不承认她的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琉玉笑了笑,以眼神示意朝鸢朝暝二人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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