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兄妹两人的脸色变了。 第三支。 第四支。 站在铺子前的两人一个指点,一个挽弓,每一箭都射得兄妹二人心惊肉跳。 完蛋了。 就不该跟他们起冲突的。 若真是被一个妖鬼在大庭广众之下胜过,他们申屠家简直颜面扫地。 这少女——究竟是从哪家冒出来的? 第二十箭发出了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声响。 守在摊边的月娘张圆了嘴,第一个喊: “射中了!他射中萤虫了!” 围观群众也是一片喧哗。 “真中了。” “申屠家的人都没射中的萤虫,被一个妖鬼射中了。” “这可真是……” “嘘——别被申屠小姐听见!” 山魈和鬼女才不管旁边申屠兄妹是什么脸色,两人蹦蹦跳跳,只差敲锣打鼓在申屠兄妹面前炫耀。 还嫌他们碰过的弓脏。 水平不怎么样,事倒挺多! 琉玉拔下了那只箭矢,那一箭其实并没有射穿萤虫,只不过射中了它一边的翅膀。 但就连摊主也承认射中了,他们自然赢得货真价实。 琉玉将那支箭矢在指尖嚣张地转了一圈,笑眼弯弯道: “里面的天阶法器,申屠公子自己随意挑选一样就行,我只带走这支箭就够了。” 这可是让申屠家颜面扫地的一箭呢。 “——站住。” 申屠世英叫住了欲离开此地的琉玉,脸色难看。 “阁下赠了如此大礼,却不肯留个姓名?” 琉玉等的就是她这一句。 她回过身,灿如朝霞的裙摆回旋一圈。 “我叫——即墨瑰。” 申屠世英凝视着她的背影。 即墨瑰。 很好,她记住了。 走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弦月当空。 花灯节正值热闹之时,墨麟看着脚步轻快的少女,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还想去哪儿?” 琉玉忽而停下脚步。 她回眸,瞧着已经离得有段距离的申屠兄妹的方向,身后的山魈与鬼女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用听也知道,说的肯定是申屠兄妹的坏话。 “花灯节……好像也不过如此,鬼女,山魈,你们玩够了吗?” 两人点点头。 花灯点了,风头出了,还买了许多东西。 比之前他们见过的,想象过的任何一次花灯节,都要有意思。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箭矢。 “那就回九幽吧。” 听到某个字眼,墨麟眸色微动。 姑获鸟鬼车载着一行人缓缓驶过妖鬼长城。 来太平城不过两日,但这两日大起大落,折腾了不少事,着实累人。 上了车的琉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 燕家人不能用,他们还要再另外寻谱匠;太平城无主的状态不会维持太久,需要赶在周围几个世族行动之前,将即墨氏这个假世族立起来…… 墨麟在一旁安静听着,视线却落在她边说边往下滑的脑袋上。 有些话在嘴边打转。 “你……” 刚开口,就见实在支撑不住的少女趴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阖上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烛火昏黄。 远处极夜宫的轮廓依稀可见。 鬼女和山魈的对话声隔着一道车门,听得朦朦胧胧,墨麟在夜色中安静端详着少女的睡颜,伸手替她拨开黏在唇边的发丝。 指腹不经意掠过她的唇。 他却并没有及时收手。 “……上次你来时,我没能够亲自来接你。” 他轻声将那时未能说出口的话道出: “琉玉,欢迎来到……妖鬼的世界。”
第23章 九方彰华长目微敛, 于窗外焰火绽开声中,静默聆听着对面少年的所说的内容。 “……十七的尸首已经运回梅岑安葬,我隔着通讯阵仔细瞧过, 血肉里都是石子的齑粉,对方善炼炁之术,但如此擅长炼石中炁, 应该不是世族出身的人。” 就算是买不起玉石翡翠的寒门子弟,也会用些廉价的玛瑙岫玉。 玉质越纯粹,炼炁的难度就越低,炁的纯度也会越高。 对方连这些都用不起, 只能以随处可见的汉白玉甚至碎石为媒介, 多半是比寒门还要低一等的平民百姓。 若真的只是寻常平民,即便是天赋异禀的八境修者也没什么好怕的。 仙家世族之力, 岂是一人能够与之抗衡? “堂兄可是在怀疑什么?” 九方星澜仔细打量着九方彰华的神色,安慰道: “莫说在外面, 就算在族中, 这孩子也是嚣张跋扈,树敌众多, 此次有人趁着太平城之乱下手,实属正常……也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鹿鸣山妖鬼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冲突。” 鹿鸣山妖鬼是暗杀阴山岐的幌子——知道这个内情的人并不多。 在大部分的人看来,阴山岐和九方家的十七公子不过是被妖鬼之间的内斗牵连的倒霉蛋。 茶水升起的白雾浸染长睫,乌润的瞳仁中倒映着微微漾开的茶汤。 九方彰华道:“阴山岐的尸首, 并没有送回仙都玉京。” “哪儿还有尸首啊, 据说那个纨绔被逼急了, 竟慌不择路,跳下了满是妖鬼的断崖, 他们阴山氏在太平城的部曲去收尸,只收回来几片衣角。” 少年啧啧感叹了几句,想向九方彰华八卦一下,阴山泽有没有为此和南宫镜吵架——毕竟阴山岐当初就是犯了错被南宫镜发配去太平城的,却突然瞥见了一截烟粉色的衣角。 九方星澜收了话风,眼尾勾出一个纯稚友善的笑容: “啊,檀宁姐姐来了。” 很是识趣的少年随即起身,从檀宁身旁擦肩而过时,还冲她眨眨眼,夸赞她今日所戴的玉簪花很是别致好看。 檀宁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与他对视。 她还没忘记几年前,九方星澜为讨好她姐而在灵雍学宫煽动众人孤立排挤她的事。 怎么他自己倒像是失忆了一样,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暗杀我三叔的事,有你的一份吗?” 甫一落座,檀宁便单刀直入地撂下了这么一句。 九方彰华面含静气,并未因她这句话而掀起半分波澜,珪璋之姿的青年安静地凝视着檀宁的眼。 那样安之若素的恬淡眸色。 倒让檀宁的气势瞬间被消解了七分。 “若真是九方家策划暗杀阴山岐,”他嗓音清越悠远,温然若水,“于情,我与阴山家的师徒关系不足矣让父亲信任我不会泄密,于理,这样的大事,父亲一贯只会交给三弟或者四妹历练,轮不到我。” 听到他这番话,檀宁原本满是戒备的目光霎时怔住。 她一时怒火中烧,差点忘了。 九方彰华虽是九方家的长公子,但却因无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边缘化,并不受九方家家主的重视。 所以当年,才会被阴山泽捡回阴山家,收为亲传弟子教导。 就算真是九方家的谋划,他应该……也是不知情的吧。 “你的手,怎么受的伤?” 檀宁回过神来,见九方彰华长睫低垂,目光落在她右手指节上。 “方才……”檀宁将手指缩回衣袖内,颇有些不忿地嘟囔,“与钟离灵沼比试射艺,没射中,还不小心弄伤了手。” 对面青年的唇齿间溢出低低笑声,似柔柔漾开的水波。 他从荷包里取了些随身所携的伤药,朝檀宁伸出手: “介意我替你上药吗?” 檀宁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微凉的指尖很轻地包裹着檀宁的手,丝绢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住她的手指,就连心也随之微微收紧。 檀宁悄悄打量他的面容。 淡然秀致的眉目,喜怒都仿佛笼着一层雾。 他在九方家,应该也会被家人猜忌是否会与阴山氏的人来往过密吧。 夹在两个家族之间,他地位尴尬,无论在哪一方似乎都不能完全融入。 ……就和身为阴山氏养女的自己一样。 “灵沼的射艺,哪怕整个灵雍也没几个人敢与之相较,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似是闲聊般随口一说,檀宁闻言,却不知联想到什么,心中滋味微妙。 “谁说的,你以前……为了琉玉想要的东西,不就胜过她一次吗。” 提起这个名字,檀宁果不其然地瞧见九方彰华手中动作一顿,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暧昧气息也顿时烟消云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檀宁心尖泛酸,于是偏头去看外面月旦评的台子,正对上钟离灵沼的视线。 冰雕玉砌的冷美人,立在人群里望着他们,那双冷淡的眸子瞧不出喜怒。 檀宁顿时神色一震。 “这只手好像也被擦红了……要不这边也上点药吧。” 九方彰华看着她皙白手腕上一点完全不明显的红痕,抬眸瞧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顺从地取了一小罐药膏替她擦上。 檀宁笑盈盈地隔窗与钟离灵沼对望。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钟离灵沼身旁的跟班写了一张纸条,团成一团,似乎准备扔向月旦评的台上。 月旦评,由姬氏主持,每月初一于玉京燕雀门旁,搭台品评褒贬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的一项活动。 姬氏虽非复姓,却历代都出国师,深受帝室信任,这一代家主姬彧更是灵雍学宫的宫正。 能被名士家族品评,往往是无名者一夜成名,有名者身价百倍。 但此刻被钟离灵沼等人写在纸上的名字却是—— 阴山琉玉。 檀宁豁然起身。 九方彰华有些意外,视线随她朝外看去。 “怎么了?” “她写了琉玉的名字要丢上月旦评的评台!” 九方彰华闻言眉心拢起。 今夜花灯盛会,仙都玉京人满为患,姬氏名士若在台上说了什么,立刻就会传遍大晁。 两人很快赶了出去,檀宁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纸团,却被对方躲开。 “钟离灵沼你是不是嫉妒琉玉嫉妒疯了啊!” 钟离灵沼凝眸瞧她,冷然轻笑: “莫要以己度人,你我二人谁更嫉妒她,你自己不清楚吗?” 檀宁被噎了一下,竟一时说不出话。 九方彰华未对钟离灵沼说什么,而是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红衣女郎: “——你可以将这纸团扔上月旦评的评台,但最好已做好了承受阴山氏怒火的准备。” 那红衣女郎顿时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钟离灵沼的背影。 钟离灵沼望着眼前青年,淡声道: “让檀宁走远些,这纸团仍会在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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