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荼无视他们忽然怜悯的目光,又嘱咐几句,便要回昆仑虚去。 依旧没能走成。 江荼与阴影里一众鬼差对上视线。 鬼差们向他行礼:“敬请阎王爷安排。” 江荼一哂:“你们还需要我安排?该干嘛干嘛去。” 孟窈向他行礼:“鬼帝大人尚未痊愈,地府还真需要阎王爷您来主事。退一万步来说,您不想去看看轮回镜吗?” 去看看,那里是否有让您魂牵梦萦的魂魄。 鬼差到底与人类不同。 当人修还在思考叶淮踪迹的时候,孟窈等人,已经知晓叶淮陨落的事实。 所以,您不想去看看轮回镜吗? 江荼眼底情绪不明:“孟窈听令。” 孟窈一愣,盈盈下拜:“妾身在。” 江荼每说一个字,便有一道金光在阎王敕令上镌刻文字:“即刻起,你便暂代鬼帝之职,直到宋衡痊愈,地府事,皆由你主。至于审判之责,四方阎王若无论断,本君自当担起责任。” 孟窈眼波流转,最终什么也没说:“妾身明白了。” 她向黑白无常摆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那阎王爷呢?阎王爷就待在这破烂山头…别拽我!” 谢必安的话语被范无咎堵在口中,千万鬼差向江荼拜别,消散在阴影里。 忽有一阵风,从山顶流淌下,卷起江荼的衣袍,吹起一片落叶,盘旋而起,又叙叙坠落。 江荼摊开掌心,那叶子,便恰好飘落在他掌心。 他紧紧、紧紧攥着这片脆弱的叶子,要融入自己骨血一般,贴近心口。 江荼是轮回镜的主人。 地府都因他的意志而诞生。 他怎么会不知道,轮回镜前,有没有照到让他魂牵梦萦的魂魄? ——没有。 他没有感知到叶淮的魂魄轮回转世,阎王爷任天地万物自由,唯一一次伸手干涉人间,只想带走一片叶子。 属于他的叶子。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风不知将他的叶子卷去哪里,又或许风暴已经将他撕碎。 江荼心想,没关系,他会等。 他命长,先等一千年再说。 江荼抬眸看向前方。 这是通往昆仑虚的道路,他已一千年没有回来,仍闭着眼睛都能走通。 他的前方,虽然废墟零落,垒在路上,却无法阻拦他前行的决心。 他本来就是从荒芜中建立昆仑虚,眼下,不过是绕些远路罢了。 前路依旧坦然。 江荼向身后的修士们摆手,他知道他们还在看着他,可惜他已经没有更多指示。 带领却不统治,指引而不奴役。 入世是为救人。 出世是为自己。 他无私,也自由。 修士们看着那一袭赤袍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像一簇烈火,渐渐化作一烛火星。 他将照彻天明,永远不会熄灭。 修士们发自内心地跪下,双手平举过头顶,一拜、二拜、再拜。 抬起脸时,早已泪流满面。
第155章 问天(终) 地府里, 绵绵细雨坠落,在地平线边沿蒸腾起雾。 三头黑犬趴在阎王府前,斜着眼睛看来往亡魂行路匆匆。 本该被黑白灰三色覆盖的地府, 今日却有些不同。 到处张灯结彩, 送葬的纸钱都换做红,就连黑犬的脖颈上, 也被白无常谢必安强行挂上一团红花。 铛—— 锣鼓声响,旋即又是唢呐,冲破云霄,可惜吹奏之人水平不高,曲调与悠远无甚关系, 倒是沾了几分幽怨。 三头黑犬被吵得睡不着觉, 翻了个身,将脑袋搁在前爪上小憩。 好在江荼的府邸本就僻静,雨声又将喧嚣弱化,就像一道屏障, 屏障外是地府吵闹的生活,屏障内的阎王府, 却安静得宛如世外桃源。 三头黑犬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尽心尽力,替主人守好这府邸。 江荼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他要带领修真界重建人间,地府的工作,全权交给了孟窈等鬼,这些年间,黑犬见到江荼的次数, 两只爪子就能数完。 不知道下一次,江荼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 水泊被践踏而水花四溅的啵啵声响起。 黑犬无奈地捂住耳朵,睨着一只眼睛,不知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到阎王府前撒野。 但它听着听着,觉得这声音,实在耳熟。 黑犬抬起头,只见一头毛绒绒又五颜六色的巨兽,正提起爪子,扑着地上的水泊,一双金色的眼眸,圆溜溜看过来。 两兽目光相接的刹那,对方蓬松的大尾巴,就喜不自胜的摇晃起来。 黑犬有些恍惚,心想,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与主人那年带回家的小野狗如此相似?可那小野狗怎么能长这么大… ——那双金眸无限放大,黑犬被扑倒在地的刹那,耳畔落入一声轻笑。 它努力挡住狂舔不止的舌头,探眸看去—— 一袭鲜艳红衣,恰好从它身边掠过。 凛冽而浓郁的花香沁入鼻腔。 黑犬不再嫌弃麒麟摇个不停的尾巴了,因为它的尾巴,也在闻到来人气味的刹那,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江荼推开府门,吱嘎一声。 入目,院落井然,与他离去时并无不同,却不见落叶与灰尘,便知有鬼趁他不在,替他清扫屋舍。 江荼听着刺耳的唢呐声,摇头叹息,唇角却噙着一抹淡淡笑意。 他进屋换了身阎王服饰,罕见地将自己隆重打扮,对着滚成一团的两只兽道:“走吧,难得回来,总要吃一吃故人的喜酒。” 江荼在地府穿行,沿途的鬼,都向他行礼,久别重逢的模样,甚至有情绪激动者,都落下泪来。 人间一年,地府不过一日而已,过去,江荼或许无法理解他们如此激动的原因,此刻却能从容地微笑:“日后,我定会常常回来。” 告别群鬼,江荼继续前行。 亡魂滞留地已不再如往日那般无人踏足,远远的,就能听到喧闹笑骂四起。 麒麟幼崽已经不再是幼崽了,长成威风凛凛一头麒麟,却改不了什么也好奇的脾性,伸出舌头,就要舔地上的红纸。 江荼赶紧拦住它:“过来。” 麒麟幼崽的舌尖都要碰到地了,被江荼猛地叫停,尴尬地转而卷起,舔了舔鼻尖,三两步蹭到江荼身边,发出“嘤嘤”两声。 江荼懂他的意思:“此乃婚礼,彼此心悦的人或鬼,会结成爱侣,遍邀亲朋好友,共同见证。” 而他江荼,就是“亲朋好友”的其中一位。 江荼向记忆中故人的屋舍走去。 万众瞩目并非江荼本意,但他一出现在屋外,便立刻被所有鬼盯上,吸引来无数目光。 “江大人,江大人,你有没有给我们带香糕?”是牛头马面,此刻已长成少年模样。 “盼您回来一趟,可比等铁树开花还要久。”是谢必安,拢着袖子在一旁,话说得凉飕飕。 “谢必安,闭上你的嘴。”是范无咎,自后用力一拽谢必安的衣袖。 “阎王爷,别管他们,来,妾身带您进去,新郎官们可等你久了。”孟窈徐徐走来,人身蛇尾,尾尖卷着江荼的长袍,领他向内屋走去。 厅堂用来宴客,内屋里却反倒安静。 江荼甫一推门进去,便看到熟悉的两人,一人倒在床上四仰八叉,另一人无奈地手持针线,缝缝补补。 便是路阳与云鹤海。 见江荼进来,路阳当即从床上翻身而起,江荼这才发现他只着里衣,看来云鹤海手里的外袍便属于路阳。 “昨夜不小心将袍子扯坏了,”云鹤海笑了笑,“恩公,坐。” 江荼的大脑嗡嗡作响,决定不去思考这句话背后的隐情。 他也不客气,往主位上一坐,小麒麟在他脚边,也垫着自己的尾巴坐好。 路阳看了一圈,已经没有他能坐的椅子,只能躺回床上,目光深邃:“江荼,你和叶淮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彼时小麒麟正闲不住在啃桌脚,路阳此言,俨然在指责江荼这个做家长的。 江荼假装听不懂,面不改色:“还是孩子。” “…”路阳诡异地沉默了一下,这样是非不分的话语从江荼嘴里出来实在称得上惊悚,“你当年也是这样包庇叶淮的。” 话音落下,屋内气氛再降至另一个冰点。 江荼无所谓地垂眸,指尖拨弄着桌上的点心,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竟然是一块精致的艾草糕饼。 见江荼沉默,云鹤海有些紧张:“师尊,别再说…” 旋即他反应过来,“师尊”二字也不宜出口,更加紧张,被针戳了一下指尖,冒出一颗滚圆的阴气血珠。 最终,还是江荼叹了口气。 他捻起糕饼,软糯的糕点,像要化在他的指尖:“无妨。不过是一百年,不算长。” 路阳气势汹汹走到江荼身前:“不算长?你说的轻易,一百年已足够凡人轮回一世,我且问你,轮回镜可照到叶淮了么?” 江荼如实回答:“没有。” “江荼,”路阳双手压着他的肩膀,“鄙人实在不明白,你这么干等着有什么意义。” 江荼与他对视。 路阳的狐狸眼里,烦躁有之,担忧有之,却唯独没有恼怒。 江荼明白路阳是在关心他,或许,还有些忧愁,怕他等出失心疯。 毕竟,他枯守昆仑虚一百年,却连叶淮一丝痕迹也未能捕捉到。 路阳不说,云鹤海不说,孟窈也不说。 但江荼很清楚,他们心里都已认定,叶淮与苍生道一起魂飞魄散,回不来了。 江荼问自己,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明明告诫自己顺其自然,却在夜晚,走遍昆仑虚的每一个角落,寻觅你们曾经生活过的影子。 甚至,千年如一日的洞府,也被改造做行云峰与叶淮同住时的模样。 可陈设一致又有何用? 不会再有人兴高采烈地迎将上来,唤一声压抑着爱意的“师尊”。 “希望落空的次数多了,便不会再失望,”江荼道,“我已经习惯了。” 说他不接受现实也好,自我麻痹也罢,江荼都无所谓。 他会拥抱今晚的失望,然后重拾明天的希望。 既然答应叶淮要等,他就会一直等下去,仅此而已。 路阳捂着脑袋:“鄙人实在想不到,我们这群人里,竟然还有你江荼最不理智的一天。” 江荼笑笑,想,我理智了太久,总得允许我不理智一次。 他道:“你们叫我来就是为了开导我的么?吉时就快到了,小云,你的衣服补好了么?昨日,竟有如此激烈?” 死寂。 下一瞬,路阳的脸倏地红透,一把夺过云鹤海掌中的外袍,欲盖弥彰地往自己身上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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