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人啊。 他会因叶淮的话而痛心,正是因为他是人。 人岂能无情无感? 叶淮盯着他,眼底只有野兽捕食的凶光,却意外地老实,真的只是回答:“罪人曜暄。” 痛,果然很痛。 痛到喉头都在发甜,却是血气翻涌做喉间血,想要喷涌而出。 江荼用力咽下这口血。 叶淮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若说之前叶淮在苍生道面前慷慨陈词,表现出寰宇绝无仅有的忠诚与愚孝,那么此刻,他的衷心绝对真实。 因为苍生道操纵着他衷心。 就像当年的叶麟,在苍生道的操纵下一剑贯穿他的金丹。 江荼起先不知道苍生道能够直接操控众神,如今知道了,绝不允许往事重演。 “我非曜暄,”江荼拔高音量,让叶淮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我乃阎王江荼,你的师尊,我们曾结契成亲,所以,我亦是你的道侣。” 叶淮原本稳稳握着骨剑,眉宇间满是不屑,江荼却注意到,在他话音落下时,骨剑明显地一抖。 叶淮眼中有些许茫然,他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把江荼的话语从脑中晃走:“胡言乱语,我乃勾陈神君,从未下过凡,更不会有什么道侣!” 有了。 江荼的心跳逐渐平复,从容再度回到他的脸上,唇角肌肉勾起一抹笑:“你不信?那便看看你的胸口,可有我江荼的结契印。” 结成道侣后身上便会烙印彼此的痕迹,江荼仍记得叶淮胸口那一大片赤色。 但现在,当然是没有的。 江荼哪里会不知道,他本就不是为了让叶淮确认而开口,他眯起眼,神色坦然。 叶淮被他的胸有成竹打得措手不及,记忆被清除后,他的神智也有些迟钝,本该直接无视,却闻言将信将疑地低下头。 战甲极厚,若要看到衣物下的胸口肌肤,还要扒开胸甲。 叶淮有些犹豫。 要扒吗? 就这片刻的犹豫,赤红陡至! 叶淮赶忙挥剑去挡,却见那赤红如预判他行剑逻辑般,每隔寸厘,便折向另一个方位,如此反复数趟,叶淮的剑被牵着鼻子走,终于难以阻挡,被狠狠击中右肩! 这一下算不得重。 更像是被幼崽扑尾巴扑得烦恼,而一爪子把幼崽呼倒在地的力度。 叶淮后退一步,捂着肩膀,内心悚然。 不仅因为,被苍生道授勋战神的自己,竟然会在一个区区人修面前,毫无反击之力,被打得如此狼狈。 更是因为,江荼的这一下攻击,叶淮… 感到发自内心的熟悉。 好像他们早已经历过千百次,甚至,叶淮没有感到恼怒,只觉得欣喜,像是渴盼着江荼的指点。 指点。 他怎么会用指点来形容与江荼的交手? 明明只有遇到崇敬的师长,叶淮才会心甘情愿被他指点。 可他的师长,明明应该只有苍生道。 等等。 江荼说,是他的师尊。 叶淮的眼底剧颤,感到有什么将要苏醒。 但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针扎的剧痛刺入他的天灵,叶淮猛地捂着脑袋痛哼出声。 熟悉与渴盼消失殆尽,无穷无尽的冰冷席卷而来。 叶淮的五指死死扣入发间,恨不能将头壳扒开,把搅乱他思绪的那针从脑浆中拔出:“…你为何不动手?” 这片刻失态,足够江荼杀他千万次了! 为何不动手?! 江荼眼中只有怜惜:“疼吗?” 蠢东西,这么扣自己脑袋,别把自己扣秃了。 叶淮的反应让他确信,苍生道的催眠是强行的,非内化而是外力使然,并不牢固。 幸好。 叶淮不是真的忘记了他。 有什么办法能让叶淮想起他? 叶淮气喘吁吁,本能地回答:“疼…” 又猛地咬住舌尖,阻止继续开口。 不明白为什么脑内如此钝痛,却记得苍生道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颅。 难道是…苍生道做的? 更不明白,江荼为何对他这么温柔?为什么他自己,在听到江荼这句关切时,想要迫不及待地在他手掌心撒娇,让他揉揉自己的发顶? 这不对! 他应该是苍生道一手养大的勾陈神君,怎么会对敌人有慕孺之情?! 他的反应,江荼全看在眼里:“既然你也心有疑虑,不妨好好想一想,你说你叫勾陈,你可记得你在神界是如何生活的?” 叶淮一怔,无法抗拒地随着他的话语思考,俨然被问住了。 “你可有兄弟姐妹,可在神界修行过?”江荼步步紧逼,“你可记得,你的一身剑术,是谁教你的,叶淮?” 头疼瞬间变得更加剧烈,叶淮猛地大喝:“住嘴!休要扰我心神!我是勾陈,绝非什么叶——” 叶淮瞳孔一缩,只见一道红影,欺身掠过他身侧。 叶淮大惊回头:“你又偷袭?!” 江荼只笑:“兵不厌诈,笨蛋。” 说着,他一鞭挥向给苍生道输送灵力的神经! 嘎吱、嘎吱—— 神经被切断却发出木柴被灼烧的声音,苍生道的眼皮剧烈颤动,无数皱纹像层山叠嶂、黄土丘壑,瘪塌下去。 果然! 这些神经联通着三界的灵力,只要将之切断,苍生道就会永远沉睡,再也不会醒来! 江荼怎能错失良机,当即再度挥出数鞭。 然而—— 长鞭扬起血滴,泼洒在地。 断裂的神经再度联结,无相鞭未能攻击到苍生道,却在叶淮胸膛上,留下深可见骨的鞭痕。 “我不能…”叶淮咬牙粗喘,“不能让你靠近!无论你是谁!” 江荼摇头:“由不得你。” 无相鞭在半空绕过一个弧线,天阶法器上,叶淮的血还没干涸,又更快染上更多。 骨剑的光芒,几乎瞬间就被无相鞭压倒,无论想或不想,江荼的攻势,都像在刹那功力大增一般,让叶淮无力招架。 没有什么刁钻的角度或是古怪的招数,只是纯粹的招架不住。 江荼的攻势天雷地动,烈火席卷山岗不过眨眼而已,他却连一眨眼也不需要,就让这片本该属于苍生道的土地,被荼蘼花占据。 叶淮越战越是心惊,越战越是迟疑。 若说先前他只是意外江荼能够预判他的剑招,那么从江荼化鞭为刃的一招一式间,他竟然看到了剑招的所有化形! 但一旦有犹豫,他的大脑就会一片剧痛,一心只剩守护苍生道这一个念头。 犹豫,剧痛,忘记,再犹豫,周而复始。 江荼眼看着迷茫在叶淮眼中一阵又一阵涌起,像涨潮的海,海水漫过,便空无一物。 这样不行。 无相鞭被召回,卷在腰上,在叶淮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江荼指尖灵力跃动,一柄长剑凝聚成型。 “你不是剑修,”叶淮呼吸急促,抹去额角的血水,“我用剑胜你,胜之不武。” 江荼忍不住一笑,心想,没有失忆的叶淮要是知道自己失忆后会这么说,恐怕羞愤欲死,尾巴都要夹在腿间了。 笑完了,剑如满月,划出三道剑浪,向叶淮奔涌而去! 而江荼,身形隐入巨浪的波涛里,红色显眼却如花影缭乱,好似在正前,又像在四面八方。 叶淮横剑在胸前,金眸左顾右盼,却无法捕捉到江荼的踪影。 直到—— 江荼的剑尖抵着一片荼蘼花瓣,直向叶淮眉心而去。 叶淮立即抬剑格挡,这一招从虚中化实,其实不难抵挡,他心中一喜,心想,江荼果然不是剑修,不知用剑之人,虚胜于实,从虚像中凝聚的剑招,无论再杀气凛然,都威力大减。 这一点,还是他的师尊… 叶淮有一瞬的失神。 但他依旧有信心,作为剑道至尊,能够接下江荼这漏洞百出的一剑。 然而。 一股巨力从胸口传来,在击中心脉的刹那,灵力脉流被瞬间阻断,叶淮难以控制,整个人倒飞出去! 这还没完。 江荼一脚踩上荼蘼花瓣,作为借力,剑在掌中旋转一圈,以剑柄砸向叶淮心门,直接将他从半空砸回地里! 地面被砸出一个硕大深坑,叶淮刚要起身,江荼便一膝盖抵着他胸口,将他再次压回地面。 叶淮喷出一口血,挥剑欲砍,却被江荼一手攥住手腕,摁倒在地。 江荼的柳叶眼垂下:“谁是师父谁是徒弟,你记清楚了。” 叶淮的瞳孔骤然扩散!赤红灵力钻入他的眉心,将识海中苍生道的印记尽数点燃! 魂修操控灵魂,哪怕是神界的神君,也要畏惧三分。 叶淮难以自持地痛苦呻吟起来,江荼的容貌打碎又重组,忽而是清冷的散修模样,忽而变作地府威严的阎王。 最后,视野聚焦,一袭红衣的、他的师尊江荼,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脸:“叶淮,再敢忘记我,我就把你的尾巴一根一根拔秃。” 叶淮迅速抚住他的手腕:“师尊…” 江荼却不与他废话,手中长剑再转,直接向上一送—— 扎入苍生道眼球!
第150章 问天(二) 金眸随着这一动作, 痛苦地颤抖起来。 连接着祂的灵力神经根根突起,像被人连根拔起的菜芽,尚未成熟, 就要枯萎。 苍生道挣扎着, 不断有巨浪般的力量袭来,要将扎入眼球的长剑震开。 手臂都快要被震碎, 江荼却一声不吭,沉默而执着地将剑再度向上一送! 噗呲。 随着长剑穿透眼皮,剑身终于捅入眼球,一抹漆黑的液体顺着剑身淌下,粘稠地趴在地上。 “是煞气, ”江荼后退一步, 眼睁睁看着煞气将地面烫出一个坑,“果然如此。” 阴气、浊息、煞气,这些刁难人间千年之久的卑劣种子,果然都是苍生道种下! 祂就像对着不属于自己的猎物, 死缠烂打的鬣狗,阴气被江荼降入地府, 就唤来浊息; 浊息泯灭于神君的诞生,又构建煞气。 祂乐此不疲地用苦难折磨着人间。 没有灵力的凡人伤不到祂分毫,拥有灵力的修士也都视祂若神祇,毕恭毕敬恨不能将生命献上。 祂为何还要折磨人间? ——因为失去了威胁,就会失去权势。 祂要在压迫中建立危险,就必须让人们在惶惶不可终日的苦难中挣扎求生。 可人们本不该经历这样千疮百孔的痛苦! 江荼从没有如此恨过什么人。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将苍生道切碎, 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煞气还在不断漫流,最无瑕的灵力被苍生道吸收, 转化成的却是污浊。 没有人想得到,这只悲天悯人的金色眼球内,竟然藏着腐烂发臭的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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