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仰起脸,像生命中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虔诚地看向身前的男人。 “师尊…” 江荼怒火中烧的眼眸让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无相鞭抽了他的脚腕一下,不重,是催促叶淮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叶淮赶忙站起,见到江荼那一刹那的飘飘然很快转变为战斗的严肃,然而他刚将骨剑唤出,就有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如千斤顶一般砸进他怀里。 麒麟幼崽兴高采烈地冲着他摇尾巴,眼里是久别重逢的激动,还抽了两下鼻子,好像泫然欲泣。 叶淮一时无言。 他没资格指责麒麟幼崽,因为他刚刚也是这幅表情看着江荼。 金光一亮,麒麟法相踏空而来,护在幼崽身前。 麒麟幼崽好奇地打量着这头威风凛凛的成年麒麟,偷偷摸摸扒拉它蓬松的大尾巴。 与此同时,江荼与叶淮一前一后,向煞气冲去! 金色扫开煞气,如黎明微光,起初暗淡,最终耀眼,剑光飒沓如战鼓,咚咚然响做一团,所到之处,鬼兽头颅皆断,来不及发出一丝呜咽,就被剑气斩杀于无形。 而就是这样强大而夺目的力量,甘愿为地平线下那一抹赤红做陪衬。 赤红朦胧,如雾天被云幕遮挡的日轮,光芒却随着云一并飘渺,像天边有人起舞,红色绸带是舞蹈的伴奏。 就连鬼兽,也在这美得不可方物的日出中,微微愣神。 而下一秒,日轮升起,皓日当空! 太阳不会为任何人停止上升,日光所到之处,黑暗必将倾覆。 鬼兽的身上不断冒出“滋滋”声,煞气烧焦后散发出诡异难闻的气味,但它们连挣扎逃窜的能力也失去—— 在它们被日出吸引的时候,长鞭已将它们牢牢锁在原地。 一片花瓣燃烧着坠地,像天际的火流星。 江荼道:“斩。” 轰——!! 煞气翻滚着击碎山石,却不是进攻,而是慌不择路地撤退。 它们躲进石头缝里,躲进草根深处,最终,沿着袭来的路,钻回了高溪山的神鸟塑像中。 水泛出污浊的黑色,过了一会,却有寥寥碧水流出,艰难却坚定地冲刷着黑色。 煞气遥遥领先的局面,在江荼到来的刹那,就被生生扭转了天平。 场面稳定下来。 但也只是暂时。 脚边,喷溅状的黑色液体,在土地里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时刻告诫着他们平静表象的虚伪。 江荼将长鞭盘在腰间,后撤一步,侧身看向叶淮。 无需他开口,叶淮便三步并作两步,主动向他走来。 江荼伸出手。 他没有将手抬起,平举在身前,高度只到叶淮腰腹。 叶淮的狗脑似乎有些转不过来。 在江荼难以形容的眼神中,他缓缓蹲下,要把下巴搁上江荼掌心。 江荼冷冷打断他的动作:“手。” 叶淮有点失望,又站起,伸出左边的爪子。 江荼额前青筋直跳:“右手。” 叶淮犹犹豫豫地换了一只爪子,动作迟缓到江荼没忍住一把将他的手拽到身前。 江荼捉着他的腕心检查,未见麒麟手串,倒看见一道深可见骨、几乎把腕骨咬碎的齿痕。 怪不得方才没有回应。 “…”江荼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赶来时有多担忧,但他不准备告诉叶淮,只是道,“毁了也无妨,人没事就好。” 叶淮却神神秘秘地从心口掏出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麒麟手串的残骸:“师尊,还剩一些…” 江荼无奈地叹了口气,让叶淮掌心向上,指尖贴着他的手腕伤痕,划了一圈。 细密的麻痒与凉意随着这一动作,一路攀进叶淮心里。 伤势随之痊愈,而一条赤色红绳,紧紧缚在他腕上。 麒麟手串的残骸被灵力复原,重新坠在红绳下方,还是那歪歪扭扭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江荼的表情依旧淡漠:“好了。” 他犀利的目光下,叶淮如有所察,麒麟尾巴只是克制地摇了摇。 江荼很满意他的矜持,转过身。 一大一小两头麒麟,在前方不远处,眼睛亮晶晶地朝他疯狂摇尾巴。 江荼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还是夸早了。 他强迫自己无视那一地麒麟毛,转而看向惊鹊仙君。 惊鹊仙君始终在远处,没有靠近,为他们留下交流的空间。 此刻江荼主动投去目光,她便立刻走上前来:“江…我应该叫您什么呢?” 是来去山派的江长老,还是昆仑虚的主人曜暄,又或者,是救高溪于危难的大前辈? 江荼想了想:“叫我名字即可。” 惊鹊嗫嚅一下,显然不敢:“…江前辈,您可有看见我的妹妹…” 她又兀自摇头:“不,不,你就当我从未问过这个问题,我自己去找她…” 江荼看着惊鹊仙君被恐慌笼罩的脸。 双生山双生子,惊鹊仙君怎么会感应不到飞萤仙君的状况? 询问是本能,下意识逃避亦是本能。 江荼理解她,却无法照顾她的情绪。 只是摇头道:“你回头看看。” 惊鹊仙君像被瞬间定在原地,她剧烈地呼吸着,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身体僵硬地回过头去。 即便做好准备。 她依旧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飞萤…!!” 只见飞萤仙君,被赤色锁链捆缚着,低垂着头躺在水边; 她的一条腿上伤痕累累,像被水草缠住的刹那,水草便化作钢丝绳,嵌入皮肉。 但真正让惊鹊仙君肝颤胆寒的,却是飞萤仙君的另一条腿。 …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腿。 那是一滩水般的肉条,似水母晒干的触须,已经融化在土地里。 即便惊鹊仙君如何努力地辨认,也找不到一点人形的痕迹。 “蓝水的情况远比高溪更糟,”江荼道,“水底已经没有活物,无法通行。” 惊鹊仙君扶着飞萤仙君,强忍泪水的模样:“都是我的错,都是为了替高溪分担煞气,蓝水和飞萤才会变成这样…” 为了让高溪得以保全,蓝水分担了更多的煞气。 江荼转眸看向神鸟塑像。 煞气寄生的塑像里,又开始有黑色跃跃欲试地要涌出,煞气就像狡猾的鬣狗,在狮子的周围伺机而动。 江荼伸出手,轻轻抚摸长尾山雀圆滚滚的身躯。 石制的塑像手感本该粗糙,长尾山雀却光滑细腻,如玉般温润,只有被人无数次抚摸过,才会将石的棱角都抚平。 江荼想起来了,高溪蓝水的首座,一向不喜争斗,只与鸟兽为伴。 所以…小啾,你在高溪,过得好吗? 似乎是长尾山雀听到了他的问话,掌下的塑像好像活了过来,眨眨豆豆眼,啾啾鸣叫起来。 它先是斜着眼睛睨了一眼叶淮和他身边的两头麒麟,露出熟悉的嫌弃和讨厌,再将毛绒脑袋蹭进江荼掌心。 “曜暄,曜暄,“长尾山雀发出久别重逢的鸣叫,“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江荼揉搓它的肚皮绒毛:“我也是。” 即便我知道,此刻在我掌心的你,只是小啾留下的残魂。 天地宽广,万物有灵。 好久不见了,我的朋友。 长尾山雀亲昵地蹭着他,豆豆眼又看向惊鹊姐妹,它在她们身边盘旋一圈,飞回江荼掌心时,像要郑重拜托什么似的,翅膀张开,竟然俯身下拜: “曜暄,是她们收留了昆仑虚的草木鸟兽,你可以帮帮她们吗?” 江荼轻轻点头:“我会的。” 长尾山雀又高兴地转了一圈,忽然凑到江荼手掌前,脖颈一抖,吐出一团金色元核。 ——灵脉。 江荼有些惊讶,长尾山雀又用鸟喙拱了拱灵脉,让它滚到江荼掌心。 长尾山雀道:“曜暄,当年昆仑虚被毁,我们带着你残留的灵力来到高溪安家,你的灵力庇护了我们,这是属于你的,我们一直等着你回来。” 话语间,江荼似乎听见满山的草木,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呼唤他。 江荼的眼眶有些湿润。 长尾山雀跳到他肩上,忽然瞪了叶淮一眼,嘴里骂骂咧咧:“这是哪里来的小子,味道和臭麒麟好像,曜暄,你又找了一头麒麟恋爱?不行不行,我们不同意这门亲事!” 江荼失笑:“小啾,他是叶淮,我的徒弟,不是…” 可他再眨眼,长尾山雀已经不见了,掌心下,依旧是那一座塑像。 江荼徐徐叹了口气。 掌心的灵脉元核尚在,证明不是他思念过度出了幻觉。 他对当年昆仑虚的草木仍有愧疚,即便它们并未责怪他,甚至感激他,但江荼既然允诺,就会兑现承诺。 他会帮助高溪蓝水。 但前提是—— 江荼走到惊鹊仙君面前:“惊鹊,高溪蓝水共生共存,若想保全高溪,舍弃蓝水,是唯一的办法。”
第128章 淮水江岸(十) 将灵力与煞气分离, 煞气引入蓝水,灵力升入高溪。 祸水东引。 惊鹊仙君的眼里写满不可置信:“只有这一个办法?江前辈,您知道我不可能答应!” 煞气入蓝水, 蓝水即刻崩塌! 飞萤是我的妹妹! 我怎么能亲手杀死我的妹妹?! 江荼并不意外惊鹊的回答。 高溪蓝水修不成无情道, 就是因为彼此之间羁绊太深。 尤其是两山首座,她们虽不对外明示, 但坊间常有猜测,惊鹊飞萤共享修为,甚至心意相通。 让惊鹊杀死飞萤,不仅是让她杀死自己的亲妹妹。 更无异于让她杀死另一个自己。 又或者,飞萤死后, 惊鹊安能存活? 都是未知数。 江荼并非故意试探,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通往外界的路已经切断,高溪蓝水共同组成的屏障就像当年空明山的秘境,要想离开,只能将整座山一起击碎。 相比起此刻仍有一战之力的高溪山, 舍弃已经被煞气污染到百里无一活物的蓝水,才是更理智的选择。 但江荼同样知道, 现在强求惊鹊冷静,太过残酷。 可他必须残酷。 无情也好冷酷也罢,他必须让惊鹊认清现实。 飞萤已经异变做鬼兽。 蓝水实际已经沦陷,不过因为高溪尚存,而苟延残喘。 飞萤不死,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惊鹊紧紧搂着飞萤,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兔子, 红着眼眶,身体紧绷到极致。 江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目光徐徐转动,带动着惊鹊的视线一起转动。 周遭,狼藉遍地。 异化做鬼兽的修士,在煞气逃离后,异化的身体依旧未能获得救赎,呈现扭曲膨胀的姿态,又因江荼和叶淮灵力的冲击,而化作一滩滩黑色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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