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是幻境,所以没有将虚假之物放在眼里么? 亦或是在这漫长的修行时光里,他早已见惯了各种生离死别。 那当初那个仅仅四五岁的小孩面对这一切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迦叶想,当时如何,他无从知晓,可此时此刻,自己却感到伤心。 奇怪,为何他会有这种感觉呢?迦叶想,许是他身在乌昙的幻境中,所以会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 所以这是乌昙的悲伤,他是在伤心的。 迦叶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仿佛有什么情绪顺着绵绵细雨渗入他的发肤骨髓,密密麻麻的疼,疼得他眼前都模糊了。 可他眨眨眼,却又清晰地看到乌昙与优昙钵罗树就在面前,那疼痛稍纵即逝。 于是他疑心方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迦叶向来是自在的,这体现在他的不受拘束的性情上,却也意味着他少有能与他人共情之时,说难听点便是没心没肺。 可他此刻却真切地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悲伤。 他第一次发现,眼前人的情绪如同冬日里的河,表面是坚硬的冰,可若是沉入其中,或许感受到的是流淌的水。 不是汹涌的波涛,不是幽暗的深潭,是默默奔涌的流水。 是可以沉淀一切悲欢苦痛的,永不停歇的流水。 乌昙闭眼仔细感受,果真找到一丝不寻常的灵力波动,迦叶亦有所感,遂驱使灵力朝那里探去。 只见粗大树干中骤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将两人的身形一同淹没。 *** 乌昙再睁开眼时,发觉竟身在长留山自己的房间内。 这幻境还是个连环阵,如此却麻烦了,不知这次阵眼又是什么。 他对镜整衣,瞧见自己是青年时期的黑发模样,身上着的尚且是长留山弟子校服。 好似是来到长留山十几年后的记忆,他在屋内沉思着踱步,山中岁月久,十年如一日,这幻境为何选中他这时的回忆? 乌昙这样想着走出了房间,迎面正见两个弟子抬着一个担架神色戚戚地朝他走来。 他在看到那担架上的白布时彻底定在了原地。 原来…原来如此。难怪是这段记忆,难怪是此时此地。 他抬头看着天上惨白的太阳,当时的感觉渐渐浮上心头。 白,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天空是白的,眼前的人脸色也是白的。 除此之外便是惨烈的红,那两个弟子身上与魔修搏斗的伤痕,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知道若是此时翻开那担架上的白布,看到的便是被鲜血染红衣袍,再也没有呼吸的师父。 乌昙脑海中嗡嗡作响,记忆与幻境交错,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明明可以活下来的,却因救你们而死!” 那弟子将担架轻轻放在院中。 “这便是‘道’么?一生除魔卫道,诛邪护世,不求名利,最后被妖魔所杀。无数人为此前赴后继,可是这样的‘道’到底带给了他们什么?!” 他一步一步循着记忆走向师父的尸体。 “我只感到痛苦……我只知道,我的至亲师长,都被魔修所杀,仅此而已。” 他颤抖着手去揭那惨白的布,如同拨开心底经久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我不管!我要为师父报仇!我的剑不就是为了除魔而学的么?” “是他为恶在先,我杀他,天经地义。” 多年前的心魔仿佛卷土重来,在他心中叫嚣着,嘶喊着,就要冲破那道岌岌可危的防线。 白布之下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嚯,闷死我了。”迦叶一把翻身坐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所有心魔幻象轰然崩塌,耳边蠢蠢欲动的声音亦消失不见,乌昙眼中骤然恢复清明。 迦叶与他对视,还未来得及在心中评价一番青年乌昙的风姿,便瞧见眼前人唇角轻勾,露出一点笑意来。 “呵,原来如此。” 下一刻,但见乌昙拔|出背后长剑,毫不犹豫地朝迦叶心口刺去。
第88章 破障 迦叶猛地睁开眼从地上坐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低头摸了摸自己胸口,看看上面有没有多了个大窟窿。 好险什么都没有。 他扭头朝四周看去,见不远处有数十身着不同仙门校服的弟子或坐或站聚在一起休整,而乌昙正在为一个好似昏迷的弟子输送灵力。 察觉到他醒来,乌昙停下手中动作,朝身旁弟子嘱咐了几句,便朝他这里走来。 “感觉如何?”乌昙询问道,“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没有。”迦叶恹恹地回答,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乌昙在他旁边坐下,温声道:“生气了?” “没有。”迦叶屈起腿来抱膝而坐,将头埋在臂弯里,这让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乌昙继续道,“彼时我恰巧窥见阵中玄机,恐迟则生变,才会急于破开幻境。” 迦叶转过头来,一双紫水晶般的眼睛看着他。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幻境乃是依据我记忆构建。”乌昙耐心解释道,“其实我早该发现的,你进入我的幻境之时,阵眼便已发生了改变,因为你取代了我记忆中师父的位置。” 迦叶微微睁大双眼:“你是说……” “破除第一个幻境时,阵眼并不是那棵优昙钵罗树,而是‘师父从村子里救出了我’这一举动。” “那为何之后幻境没有立刻消失?” “这也是我的疑点,况且在优昙钵罗树内,你我确实发现了属于阵眼的灵力波动,我怀疑那是另一重幻境。” 迦叶心中一动,有什么东西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并未抓住。 “所以当进入长留山的那个幻境时,你作为我师父躺在了那担架上,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师父已经死了。” 迦叶接上了他的话:“…所以破除幻境的方法自然而然便是‘师父死亡’这件事。” “是。我也是在看到白布之下是你时,才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我们能离开幻境,还要多谢你。” “是这样啊。”迦叶恍然,他心中气闷散了大半,却还是有些不平,小声道,“那…下次若是遇到这种事,你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天知道他在看到那把刺向自己的剑时,心都凉了半截。 “好,我答应你。”乌昙回得郑重,倒让迦叶不好意思了,他一个无名小卒,还跟玉蟾子大人讨价还价。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乌昙没有说,他在看到代替师父出现在担架上的迦叶那张充满活力的脸时,心中除了发现阵法关窍的豁然开朗之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悸动。 这悸动微不足道,却又让他胆战心惊,好似再多一刻,那被压下的心魔便会卷土重来。 他本能地规避这颤栗,于是刺得毫不犹豫。 可现在…看着眼前人唇边重新露出的笑意,他却怅然若失。 迦叶敏锐地感到两人间气氛的压抑,于是打算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谁知脑海中却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玉蟾子,情况如何了?” ?迦叶疑惑地看向乌昙,就见眼前人开口回道:“我已找到附近被困弟子,果然如先生所推测,他们也是进入了幻境中。” 他在破除幻境后便联系上了阵外的偃师。 “当真是阵中阵,外表是‘森罗万象’,内里却幻化出无数心魔幻境困住阵中人,若是被心魔困住不得解脱,便会昏睡不醒。”偃师在阵外沉声道。 心魔?迦叶惊道:“这么说来…那位鸠摩大师会入魔也是因为心魔反噬?” “恐怕是如此。” 三人一时皆沉默了,片刻后乌昙又问:“其余掌门如何?” “靖弦已寻到几拨弟子,正与他人汇合朝你们这里赶来。” 偃师答完也询问起其它情况:“主阵眼的状况呢?” 乌昙抬头望向不远处,眉头皱起:“……很不好,那处魔气很重。” 迦叶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座宝塔矗立山间,原本金色的塔身已尽数被黑色的魔气包围,甚至有魔气幻化成魑魅魍魉的具象盘踞在宝塔数丈之内,让人无法轻易靠近。 里面应该就是鸠摩大师了。 弟子们在心魔幻境中困了多时,许多人因此昏迷,又见远处魔气缭绕,有心智不坚者已然在崩溃边缘。 有个不知什么门派的女弟子低声哭了起来,引得附近不少人都开始啜泣。 乌昙沉默片刻,走上前去道:“诸位打起精神来,待各个掌门赶到后,吾等便会合力破阵,将大家救出去。” 那哭得最厉害的女子流着泪道:“玉、玉蟾子大人…我们、我们真的能出去么……” 她身旁有位同伴看不下去,安慰她道:“玉蟾子大人那么厉害,肯定能带我们出去的。” 乌昙声音坚定,叫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吾定会保护诸位安全离开。” 这话颇为有用,人群中的不安缓解了不少,大家开始相互鼓励,在原地静坐修养。 迦叶看着乌昙挺直的后背,那个人与那把剑,似乎总是仙门百家中最可靠的存在。 靖弦等人很快赶来,一半的掌门随法持留守负责照看弟子,另几人则跟着乌昙与靖弦、迦叶前往位于主阵眼的宝塔。 靖弦看着环绕塔身的诸多魔气实体,解下背后长弓道:“我在此做掩护,诸位先进入塔内,我随后就到。” 她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动作利落地跃至半空挽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数根不知甚么材料做成的箭射|向远处宝塔,破开厚重魔气,为其余人开出一条道来。 其余几人看准时机向塔顶掠去,将要靠近之时,为首的乌昙拔剑横扫,凌厉剑气清除一切邪祟,直将紧闭的木门劈开。 靖弦紧跟上来,众人抬步入内,只见内里正中央赫然端坐着一位身披袈裟,形容枯槁的白眉老僧,无数黑色的魔气从他身上漫出,自塔顶涌向整座普陀山。 听到响动,那老者动作迟缓地抬起头来,睁开混浊的双眼看向来人。 他身上的魔气却并未攻向众人。 良久的沉默。 片刻后,站在最前方的乌昙叹息着开口道:“鸠摩大师,许久不见。” 鸠摩黯淡的眼中流出一点光亮,他的声音透着行将就木的死气:“来的竟是你啊…玉蟾子。” 乌昙:“大师原本已修行圆满,如今却被心魔所惑,这是何苦来哉。” “呵呵…你问我为何会生心魔。玉蟾子…你与我是相似之人…我以为有了幻境中所见所感,你会明白我的……” 乌昙却只是沉默,并未回答。 鸠摩自顾自地接了下去:“我自小在山中修行,发下宏愿要渡众生苦厄。我行走世间数百年,每日克己省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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