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没有尽头,没有光亮,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还要走多远。 “可是……”乌昙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因为迦叶踩着雪,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我陪着你呀。”他从身后拥住他,将侧脸轻轻贴在他后背上,感受着他的轻颤,他的悲伤,他的无奈。 “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第93章 还珠 长留山的人随着熹微的天光到来。 昨夜青州城上空的魔气显然引起了仙门的关注,各家纷纷派人前来探查,而长留山是最早到的。 为首的一人梳着整齐的发髻,衣服打理得无一丝褶皱,他朝乌昙一拜,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玉蟾子大人,镜莲长老堕魔残杀青州城十数人,已违我长留门规,我等奉‘杳冥君’之命,特来将其尸身带回师门处置。” 此人正是上一回在普陀山时众人见到的跟随虞渊的属下之一,名为木萧。 已收敛了情绪的乌昙缓缓站起身,低头伸手将“如是”剑从镜莲体内拔|出。 鲜血从剑尖处不断淌下,乌昙背对众人,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一旁一同起身的迦叶紧张地看着他。 木萧谨慎地领着众人后退一步,继续说道:“大人痛失挚友的心情我等能够体会,但门规不容私情,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乌昙静默片刻,最终收了剑,沉声答道:“好,吾明白了。” 木萧指示身后几人前去抬起镜莲尸体,却被乌昙阻止了:“不劳诸位,吾亲自来罢。” 他说着就要动作,却被迦叶扯住了衣袖。 “阿昙…”迦叶看着他被身前血浸红的衣襟,轻声道,“你的伤……” “我没事。”乌昙抬头看向对方,迦叶的头发也乱了,脸颊还在他身上沾了不少血,本人却没有意识到。 他抬手想帮对方擦去脸上血迹,却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黑血,只好捻起另一边干净的衣袖细细擦掉了迦叶侧脸的血污。 “你也受了伤,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莫要到处乱跑了。” 乌昙俯身抱起镜莲,向着长留山之人走去。 “再会。” 迦叶目送着乌昙离开,然后转身去拾起了散落一地的“朱颜”刀碎片。 他埋头将它们重新放进刀匣拼好,背起刀匣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从脸侧被乌昙用衣袖擦过的地方传来的,滚烫的热度。 仙门百家的人来了又走,青州城终于回归了真正的宁静。 人们从家中走出,开始新一天的生活,默契地对昨夜的事闭口不谈。 他们的生活重获安宁,但青州城却不会再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 长留山戒律堂内。 众长老环坐于高台之上,对着堂中央放着的尸身窃窃私语。 戒律长老正站在堂中朗声陈述着镜莲在青州城杀害之人的事实及从旁人处调查到的证言。 在他面对的上首位冷眼端坐着的人正是“杳冥君”虞渊。 掌门太虚坐在虞渊左下位,他摸着胡子细听下方之人的陈词,眉头渐渐锁起。 戒律长老最后道:“……综上,镜莲未能坚守道心而堕魔,后残杀凡人十五,按门规当罚入“辟邪诛圣”之阵,受神魂之刑,以平世人之愤。” 虞渊听罢挑了挑眉,余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右下方端正坐着的乌昙,而后高声朝堂内众人道:“诸位可有异议?” 堂中之人皆噤了声,低头表示默认。 虞渊眼光转过依旧坐得挺直的乌昙,眉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便继续道:“如此,那便将其尸身拖下去,即刻行刑罢。” 有弟子立即要上前带走镜莲,此时却听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且慢。”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乌昙起身对着上首的虞渊拜道:“弟子还有一事要禀报,镜莲堕魔之事尚有蹊跷之处,弟子在与其对战过程之中观察到,他体内的魔气是被有意植入的,绝非被侵染这么简单。” 有长老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乌昙冷声道,“镜莲堕魔是被人用魔气引导的结果,这股魔气是有人在操控,而不是修者自然堕魔产生。恐怕近年来各地发生的修者一夕之间突然坠魔之事也有不少是同种情况。” “有人在刻意利用魔气引导修者堕魔,此事必须引起仙门百家的注意。” “所以呢?”虞渊撑着头看向他。 “弟子恳请延后镜莲…受刑的时间,让弟子仔细调查他体内的魔气来源。”乌昙话一出口,四周又炸开了锅。 有人点头应和他的提议,也有人斥责他私心偏袒。 “玉蟾子口上说得好听,但你为何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是镜莲堕魔就发现了?” “他人都没有这样的先例,为何到了你这里便要为了调查而延迟行刑时间?” “焉知你是否是故意拖延时间,好将镜莲尸体窃走?” 此人话音方落便被乌昙冷眼瞪了回去,他讪讪闭口,再不发言。 太虚摸着胡子道:“此事确实严重,调查势在必行。” 虞渊满意地看着大多数人将质疑的矛头对准了乌昙,他等着众人吵得差不多了,才悠悠开口道:“玉蟾子你看呐,非是本座不通情达理,实是此例一开,世人诟病者甚多,你日|后更难以服众,本座也很为难啊。” 玉蟾子抬头与他对视,掩在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放开,力争道:“吾非是要神君为难,但他身上的魔气是关键线索……” “既然如此,”一旁太虚开了口,“不若就在此取出他体内一丝魔气,这样即可继续追查,又不会耽误行刑,神君觉得如何?” 虞渊状似犹豫道:“取出魔气可是十分危险之事啊…万一过程中出了差错,便会使魔气侵染他人,本座不能让众人冒险……” 立刻有人接道:“那就请玉蟾子大人亲自取出镜莲体内魔气,再将他送去山脚‘辟邪诛圣’之阵罢。” 事到如今似乎只能如此,于是众人纷纷止了争论,堂中目光再一次聚焦到了乌昙身上。 乌昙静立片刻,低眉敛去眸中怒火,攥袖拱手道:“弟子明白。” 他一步步走到镜莲身边,蹲下身运使灵力自其体内慢慢取出一缕魔气,全程沉默着未发一言。 大堂中的人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就这样看着乌昙将魔气附于一张灵符之上,而后抱起镜莲的身体走出了大堂。 “辟邪诛圣”之阵本体在长留山脚下的一处石台上,是外人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地方,为的便是在处置罪人时昭告天下,以显长留公正。 此阵乃是最先由杳冥君研制出,其佩刀“晦昼”上也布着一个缩小版的相同阵法,随本人驱使而发动。 今日阵法前也聚集了不少仙门弟子与看热闹来的凡人,乌昙抱着尸身来到时,他们不约而同自发让出一条道来,让玉蟾子通过。 乌昙踏着台阶登上放置阵法的石台,他曾经过这里无数回,目睹无数人葬身于此,却从未在此停留过片刻。 如今,他却要这里亲手送走自己的挚友。 乌昙站在阵法边缘低头看去,下面是一片黑色虚无,是真正吞噬一切的深渊。 虞渊……是如何做出这样的阵法的? 容不得他多想,身旁弟子开口提醒时间已经到了。 乌昙看向怀中人安详的面庞,镜莲全身的血迹已被洗清,仿佛远离尘世纷扰沉沉睡去。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盛夏的傍晚,自己练完剑后,出现在树下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那人朝他伸出手笑道:“嘿!我叫镜莲,交个朋友呗!” 乌昙闭上眼,松开了手。 离开时,他听到身后有人悄声议论道:“听闻玉蟾子与镜莲乃是至交,他竟如此狠得下心。” “兴许他们这些人早已冷心冷情,一心追求道途,不会将这点交情放在眼里罢。” 他脚步稍顿,复又继续走远。 胸口的伤好像又隐隐约约疼了起来。 *** 属下前来禀报镜莲已被正法,虞渊听毕道:“吾知晓了,下去吧。” 于是属下应声退下,大殿之中只剩虞渊一人坐于高位之上。 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双眼亮得慑人。 平日里那玉蟾子总是与他针锋相对,今天终于搓了搓他的威风! 哼!甚么天资过人,甚么剑法绝伦,还不只是个近神之境,还不是要乖乖听他的话,见了他还不是要低头向他行礼! 虞渊自小就是个不起眼的人。 性格平平,资质平平,相貌平平,放在一众同门弟子中决计叫不出他的名字。 换做别人或许甘愿就此平庸一生,但虞渊是个不信命的人,他暗暗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注定平凡的命运。 他每日起早贪黑地修炼,孜孜不倦地学习。平时其他人完成一天学业后都结伴下山游玩,他就泡在藏书阁中研习经传术法;晚上室友早早睡下,他仍在挑灯苦读;早晨天还未亮,他就在别人的呼噜声中起床练刀…… 那些有天分的师兄师姐经过他身边时,总是一脸戏谑地夸他勤能补拙笨鸟先飞,那些自甘任命的师弟师妹见他独自努力时,都纷纷劝他不必白费力气。 可他不甘心,凭什么那些人生来就高人一等,他才不会就此认命,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站到最顶峰,让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看不起他的人尝到苦头!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就这样日复一日一步一个脚印攀登,终于敲开了神道的大门。 “杳冥君”的名号终于响彻九州大地! 再没有——再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冷嘲热讽,再没有一个人敢瞧不起他。那些与他差不多年岁的、曾经自诩天资聪颖的人都最终归于平庸,只有他一个人靠着勤奋努力证道成神。 他让以前小看过他的人都尝到了代价,他用实力让长留山奉他为尊。他的追随者不计其数,放眼整个九州,能与他比肩者寥寥无几。 他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他坐在最高座上露出了这么久以来最真心的笑容。 可是、可是,为何偏偏长留山又出了个玉蟾子?! 他走在山中,总能听到人们对那个人的评价——天生对剑法领悟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天资过人、又是天资过人! 他默默观察,以为此子只是暂时一鸣惊人,时日久了难免泯然众人。可谁知那人实力竟愈加出众,仅凭百余年便跃入近神之境。 这怎么可能?他凭什么?就凭那过人的天资么?! 他不相信,他不理解。可人们口中谈论的对象渐渐都由杳冥君变成了玉蟾子,他们敬他除魔护世剑道超绝,他们畏他为人清正冷淡,他们奉他如高高在上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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